二 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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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五八年,春晓曾看过一篇发自北奥格丁保大学的论文。文章提出了一个观点,即在这个世界上,有约百万分之一的死者会在灵魂即将消散时受到生者召唤,因信徒虔诚的信仰而重生。他们以贡品为生,每日吸纳香火,用于满足信徒迥异的愿望。文中称这群死者为昄衣(Banyi)。 这个世界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碎裂,自那时起,各个物种开始交叉生存在不同维度,人类只是其中的一种,并饱受鬼怪缠绕多年。曾有学者偷盗过流浪种族吉满(Gyma)的研究笔记,经过翻译,人们发现,对于非人种族,人类并不一定是最甜美可口的,只是因为最初的弱小,而在追猎时常被偏爱。因此,昄衣的义务从最初挑选信徒合理的愿望满足,转变为几乎只需杀死鬼怪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生存的欲望总会使渴求降级。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从这一领域的研究者转变为被研究者,理智之下,是这个世界常年的诡秘作风带给她的不安。她不信她一重生就能拥有如此邪性:蛊惑人、恐吓人、杀死人,在她的认知里,昄衣人为引发的死亡总是渐进的,必须保持着生与死之间的平衡。况且,她不觉得这群人已经完成了那一套降神仪式,摸着自己醒来后就变成透明状的手指,她心绪复杂。 杨永成回来得很晚,等他到家时,地上的女孩已经流失了大半的血。他看起来没有惊慌失措,忽略女孩白底校服上的大片血渍,他将她翻过身,反而不耐烦地打了她两个巴掌。也许他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位子,春晓不合时宜地想。 “杨润昕,起来。”没动静,女孩瘫软得像条死鱼,他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人已经死了。他抬头瞟了春晓的身体一眼,松手,任由杨润昕砸回地上。灵魂与身体分处两地,她旁观杨永成拎着她的两条腿跟架鼓风机似得抖土,接着把她的身体拖进卫生间。 里面传来花洒喷水的声音,她的身体不用她元神归位,就能让她感受到水大片冲刷身体时的冰凉,以及男人大力搓她身体时从骨头里发出的刺痛。现在,她像是涨潮时被海水抚平的沙滩,只能承受,无力传达任何信息。她讨厌这种状态。 她还能听见粘稠的血滴流动声,湿且潮热,由远及近,如烟一般的微小触感飘荡在她的耳垂边。这倒不是她身体处传来的,考虑到始作俑者就坐在她身旁。此刻那声音近得像是要滑进她的耳朵里,她有点难受,撇开头问:“你能离我远点吗?” 得到回应,李明汉立马抓住春晓的肩膀说:“这瘪三现在看不到你,你快跟我出去。” “别叨叨了,你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我听得到,没用的。” “你咋知道没用!”他急躁起来,拽春晓的小臂想把她往大门的方向扯,“我都说了我的头在他田里,我亲眼看到的!他们半夜还要搞仪式,大豆黑米都撒了一堆了,不能再等了!” 他们的灵魂不是一个重量单位的,春晓看着他瞎忙活,提醒他:“他们拿你做祭品造的我,我没法救你。” “我造了你,你更应该能救我啊!”汗模样的灰烟从李明汉脑门上散开,他的额头皱起深深几道杠。其实单看灵魂的话,他还很年轻,只是死过一次的愁苦让他看上去完全苍老了。他是真的不明白,“他们要搞仪式连学都不让我上,我成天被锁在家里,还要抽我的血,年年要,年年给,最后我还给砍了头,凭什么不让我活!” “因为你‘接受’了。”春晓直视他呆滞到空洞的眼睛。这与她旧日的研究无关,她只是知道祭品的结局,把手抚上他顶骨外皮rou的一圈缝线,她复述她闻到他头颅浓重的血腥气时,大脑自动浮现的故事:“新历六二年八月八日是你十八岁生日,醒来后你与往常一样去洗漱,去厨房舀粥。那一天的粥比以往任何日子都要浓厚美味,你以为是农社的阿姨记得你的生日而给你的优待。你就着白糖饼喝完粥后依然很饿,于是又去锅里舀,一碗,两碗,不知不觉你就喝到了底,然后你发现了什么?” “……黄金。” “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世界的黄金。“随着对话的进行,缝线的一头有烟向高出升腾,有一两秒,春晓扫到有火星在暴动。她隐隐能够闻到焦味,试图用手指掐灭它,手却直直穿过了李明汉的头。她愣了一瞬,预感到了什么,嘴上却没停,继续说:“它不一定真的是黄金,只是会被认为是黄金,一个统称。也许你看到的是一只蜘蛛、一块碎石,但你不会叫它蜘蛛、叫它碎石,在被注视的人眼中,它永远只会是黄金。 “你没告诉任何人,而是选择把它藏进你房间角落的布偶小人身体里。一年过去了,有一天心血来潮,你掰开布偶的身体确认,却发现黄金如液体一般伸向布偶的身体各处,与布偶长在了一起。你试图扯开它们,但棉絮变得异常坚韧,你根本无法将它们分离。 “你害怕极了,把它扔在地上。你先是拿拐杖挑它,布偶的脸一下子正对着你,你吓了一跳。你开始砸它。” “对……它盯着我,我就开始砸它,谁让它看我!我把它扔进火堆,它反把火给熄灭;我拿小刀戳它,他反把小刀弯折。我不敢告诉二嫂,因为她一定会上报,这件事这么邪乎,我知道肯定和他们脱不开关系,我不能再让他们从我身上拿走任何东西。” 火光冲天窜了出来,春晓被震得后仰。她看见李明汉的眼瞳开始收缩,从外到内像是蛛丝结网,慢慢变得白茫茫。他能感受到自己脑袋里的疼痛,嗡嗡声仿佛将他置身于一个微波炉,但他无法停下话语:“扔不了我就埋起来,埋了看不见就是不存在。屋子的地本就烂得不行,我拿到小刀到处挖,不到七天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他突然笑起来,丝毫不理会窜入眼球的火苗,眨着火光里纯白到透明的眼睛问春晓:“你猜我埋在哪?” 她当然知道,但她顺应了他的期望说:“厨房里?” “错!我埋在二嫂的床底下哈哈哈。”他笑得像个孩子,呛了一口灰,他咳嗽着继续说:“我等了一天才等到她回来,我欢迎她,还主动给她洗脚。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知道。那天我开心得简直睡不着。”火穿透了他的眼球,他真的很兴奋,甚至没注意自己蜡烛般的灵魂开始融化。 “天还没亮,我就等到了她的惨叫声。一声又一声,她还喊我的名字,李明汉!李明汉!跟点爆竹似的,窗外的人家一户户开灯赶过来。有女人还没进我家门就开始尖叫,为什么,因为二嫂的尸体顺着藤曼长到了房顶上,哈哈,她都被吸干了,那模样,多想一会都要做恶梦。” “现在好了,她终于死了。”灵域没有地面一说,李明汉的身体化成一滩软泥浮在空中。他就要被幽蓝色的火焰燃烧殆尽了,即将变成分子、原子,或者小学课本里组成这个世界的任何名词,即使他根本不想离开。 有泡泡从他身上鼓起,像是一滴泪,他安静下来,最后一次问:“没有办法了,对吗?” …… 她久久地注视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你得离开这里,知道吗,这个村子。” “西面的森林里,巨藤树,有——” 一股力将他击碎,风袭卷春晓,将她从黏腻的触感中解放出来。她嘴巴微张,神色中有一分的不敢置信,与九分的凄然。 失落的情绪还未消散,春晓听到大门被轻轻外推——杨永成正打横抱起她,侧身想把她送出门去。橙黄色的光悠悠如绸缎般遮盖她的脸,她的头发被梳顺,此时夹在手臂之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全身米黄,只有关节因过分的清洗而泛出紫红。 卯时到了。 她惊觉。 穿皮鞋的女人走在人群的最前端,她面向人群,将五谷撒向低垂着头的男女。她的两边是四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一手提着酒桶,一手舀酒往地上泼洒。三四十个男女一身赤红,正跪在地上,他们身上横串着大把大把的纸钱与铜币,念着诗,正随女人的步伐向前移动。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鼕鼕。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相思木贴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轰——” 远方响起惊雷,风惊万物,树林扰动。有人抗不住风跌倒在地,大堆的纸钱滚到手持火把的人身旁,它们有意识般的趋向火焰,而后随风升上天空。春晓看到远方,一时竟分不清那是霞光还是火光。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鼕鼕。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相思木贴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他们走到了田边。酒香弥漫之际,仔细听,有银线绷断之声,那正是铜币随风四处滚落。男人们拿起铁铲,赤脚踩在事先铺陈的杂豆之上。 挖啊挖。 挖啊挖。 有了! 男人高高举起李明汉的头颅,他咧开嘴笑,却在下一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人群停下来,死寂,四个孩子面面相觑。忽地惊雷诈响,他们吓得一同哭泣起来。有了哭喊声,酒味不再香醇,一丝苦酸气渐渐涌上来。 有人害怕了,领头的女人敏锐地感知到人群无言的sao动。她推开正向后撤的一个男人,快步过去拎起头颅。她左手拖住头颅平滑的断口,右手抽出那男人小腿绑着的小刀,踏着平稳地步子走向杨永成。 她依旧高喊:“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鼕鼕。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相思木贴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伴随着最后一声,她右手持刀,如开西瓜般劈开了李明汉的头颅。泡发的头颅在霎那间溶解,大鼓的尸水落到春晓的身体上。 浑浊的,粘连的,散发着恶臭,春晓却因此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她不可自抑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