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疯女人（8）
顾柔兰坐在钢琴前，一张小小的脸上出现了和年纪不相符的紧张神色，她深吸一口气，幼嫩的手掌放上黑白相间的钢琴键。 她学钢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最近，她的母亲热衷于让她在不同客人面前表演。她还未习惯在人前表演弹钢琴，但按母亲的说法，她必须得学会适应。可她面对不同的人，总是会感到一阵紧张。那些听她演奏的人总是会表现出善意，不过她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会聆听她的演奏，那些人，也许是父亲的客人，也许是母亲的。她弹琴的时候大人总是在说话。她一曲弹完，客人们总是给予她好评，这时候父母也会面带自豪。当她看到父母脸上的表情，才会真正的松一口气。 今天来家里的，有她的哥哥，还有哥哥的未婚妻。 晚饭桌上，她听见父亲提到哥哥要带他的未婚妻来。虽然年纪还小，她已经能够明白未婚妻代表的含义。那意味着她的哥哥找到了另一半。从父亲口中听到她的姓名，她吃了一惊。 她想都没有多想，第一个念头是父亲肯定记错了。 “哥哥的女朋友是小简jiejie呀。”她脆生生地说。 很快，她明白弄错的人是自己，还发现，父亲在听到她这么说以后，并不高兴。 父亲没有说什么重话，但顾柔兰已经明白她好像闯祸了。坐在主人位置的父亲变了脸色，阴沉沉的，像是谁在父亲的脸上涂上了黑色的蜡笔。顾柔兰自觉那个人可能是她。在一旁的母亲赶紧笑着解释，肯定是小孩子弄错了。顾柔兰第一个反应是撅起嘴，想告诉父母亲她肯定没有弄错，进而发现她其实没有真凭实据说她的哥哥和她喜欢的那个jiejie是男女朋友关系。 她只是那样以为了，可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呢？ 饭后，她和母亲待在一起，向母亲道出她的疑惑。母亲听了她的说法，笑了起来。顾柔兰看不懂那笑，那笑仿佛带着一种神秘。 “哦？”母亲笑着说，“兰兰也觉得，大哥哥和那个野丫头是一对？” 大哥哥是顾遇，二哥哥是顾时，顾柔兰懂得，但是野丫头是谁？ 她问出来，眼中有好奇。 “哼。”母亲轻哼一声，那是在表达她的不满，“就是那个……”白婷还想用上什么难听的词，但考虑孩子可能会学了去，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那个词兰兰忘掉吧，你不要学。” “哦。”顾柔兰点了点头。 白婷换上柔和的笑容，“兰兰也觉得大哥哥和你小简jiejie是一对呀？” 她苦思冥想，努力动用小脑瓜子搜寻，想找出她会那样以为的证据。 首先想起来的，是弟弟满月宴上发生的那一幕幕，在那之前，哥哥在她心里是一道模糊的轮廓，她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但她的母亲好像不喜欢这个哥哥，也不喜欢另一个哥哥，她倒是很喜欢第二个哥哥，他来家里的次数比较多，但年纪最大的那个哥哥……在满月宴以前，顾柔兰知道她有一个父亲很喜欢的哥哥，但她和他之间就是……就是……不熟。 他不常来家里，来了基本上也是和她的爸爸待在一起。她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她知道母亲不喜欢他，也没法了解母亲不喜欢他的复杂原因。她只是不想母亲不高兴，就学会了和那个哥哥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甚至一度，她有些讨厌这个哥哥。 她的父亲很喜欢这个长子，总是在她面前要多学习这个哥哥。她的年纪也许还不足够理解“榜样”词的含义，但她的人生已经有了一位榜样。在父亲眼里她的这位哥哥似乎哪里都好，但父亲所喜欢的什么出色和优秀的条件都太过复杂，像是顾柔兰抬头仰望的白云，虽然看得到，但是她摸不到，何况……在天空漂浮的白云很有意思，她经常在白云上看到马，看到城堡，看到举剑勇斗巨龙的勇士，看到拥抱在一起的王子公主，看到挥动钳子的龙虾螃蟹……白云很有意思，可是一位被父亲拿来经常嘱咐她要学习的哥哥就不见得会有那么有趣了。 顾柔兰来到这个世界只有短短的五年，五年这个时间在大人们的眼中很短，但是她经常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叹气——她觉得时间好长好长哦，像一条很深很深的隧道，她望不到尽头在哪里，但她已经觉得好累。 很早的时候，顾柔兰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她的母亲就已经安排了课程，她需要学识字，学习语文数学英语，还要上礼仪课和锻炼形体的舞蹈课，后来还加入了钢琴课。她要学习很多，需要时时刻刻表现出一副“小淑女”的样子，只有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她的心才能安然落下。她上的那些课程，老师都很和蔼，讲课的方式也很有趣，她在有趣的课程中获得短暂的快乐，可是那快乐的背后还笼罩着一层不安，可那不安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安，她都还无法解释，她只知道自己在快乐的同时，那股快乐好像是虚幻的，像是她看到别的孩子吹出来的泡泡。 她总是担心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在弟弟出生以前，母亲经常会来看她上课，看她表现好不好，乖不乖。母亲倒是没有说，她得向她的哥哥学习。母亲并不像父亲那样喜欢提到她的哥哥，年纪最大的那个。她也能看得出来，每回父亲提到哥哥，那副欣慰的口气总是会让母亲不高兴，可是母亲没有表现出来，她的父亲好像也看不出来。有那么几次，顾柔兰都会想要不要提醒父亲，mama不高兴了。可是，让她疑惑的是，母亲又总是笑着的。 所以，mama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顾柔兰摇晃着小脑袋，她想不明白。 弟弟出生以后，顾柔兰大为松了口气。有那么几次，她见过的几个大人，像是外公外婆，会笑着逗她，以后mama会更喜欢弟弟了。她觉得这么说的大人很奇怪，好像他们笃定爸爸mama会更喜欢那个刚出生的弟弟，而她一定会嫉妒弟弟抢走了爸爸mama，尤其是mama的宠爱。 可是…… 接受大人们称赞的同时，顾柔兰陷入一种困惑之中，她只是说了心里的想法，可是大人却总是理解出更深的含义。这就是懂事？仅仅因为她觉得mama更喜欢弟弟更好？ 可是，那是她真实的想法呀。自从弟弟出生，母亲的心思放在弟弟的身上，来监督她上课表现的次数也随之减少。可她从课程上得到的乐趣反而越来越多了。 她的弟弟还小，还躺在摇篮里，还在襁褓里砸吧着嘴巴，做着婴儿的美梦，一次趁大人们没注意，顾柔兰对弟弟做了一个鬼脸。她知道自己这叫“幸灾乐祸”，她可以望见弟弟的未来——母亲越是关爱他，越会安排好多好多的课程，他也会收到来自母亲这样那样的诸多要求。父亲肯定也同样在他面前说起那个哥哥，而他肯定也同样会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 她觉得那未来一定会实现，想到这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弟弟以后也会和她一样，遭受到各种“折磨”，她就会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虽然弟弟还不会说话，只会用哭来表达他的需求，他的情感，但是她觉得她的弟弟已经成为了她天然的同盟者。 顾柔兰不讨厌她的弟弟，也没有嫉妒或者担心弟弟会抢走母亲的宠爱。到目前为止，就算是弟弟的出生分去了一部分母亲对她的关注，但她还是把这些变化归结到“好事”中去，更别提，因为弟弟，因为他的满月宴，她才会和哥哥发生交集，哦，还有那个jiejie。 顾柔兰很喜欢那一天，说不出为什么喜欢，但就是很喜欢和那个jiejie待在一起，啊哥哥也不能落下。那天的哥哥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哥哥一样，对她很温柔，不像是平常见到她的那种温柔，平常的大哥哥见到她也是温柔的，但那温柔没有让她产生想要靠近的心情。满月宴那天有，更确切地说，是他们和那个jiejie待在一起以后。 顾柔兰终于寻出一丝答案，露出恍然大悟一般的神情，但她注意到母亲的笑容，忽然有一种不安。 “可能是我搞错了。”她小声说，“就是……就是……哥哥和jiejie站在一起很……可能是我弄错了……”她想了想，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大声说，“mama，一定是我弄错了！” “呵呵，”白婷轻笑两声，顾柔兰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发笑，她只听见母亲低声喃喃，“连小孩子都那么以为……” 顾柔兰惴惴站着，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对。母亲看上去很高兴，可是母亲为什么那么高兴呢？ 这一天，她站在母亲的旁边，穿着母亲要她穿上的洁白公主裙，看到了站在哥哥身边的那个jiejie。 她还是会感到失落。 好吧好吧，她承认，明知她的想法会让父亲不高兴，但她还是忍不住那么想——她一直有着那样的希望，她觉得一定是她的爸爸搞错了，弄错了哥哥女朋友，哦现在叫未婚妻，一定是爸爸弄错了她的名字。顾柔兰知道，她的爸爸也会犯糊涂。她知道她的爸爸很聪明很厉害，就像mama说的，他们现在能住的那么好，住上那么大的房子，全都是因为爸爸，是爸爸创造了庞大的财富。可是，有一次，她爸爸竟然叫错了她的名字，是全名，那个时候顾柔兰抿唇偷偷地笑，你看，爸爸老是“兰兰”“兰兰”地叫她，可连她叫什么都会忘了！所以再了不起的大人，也会有犯傻的时候呢！ 不过，她偷偷打量那个大jiejie。那个大jiejie也很好，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很好，说话也很温柔，看到哥哥和她站在一起，连幼小的顾柔兰也想到“般配”这个词。 顾柔兰很快就抽不出空来关心她哥哥的恋情。她得为了表演做准备。她坐在钢琴前，说不出的紧张，瞟了一眼母亲，她正笑着和那个jiejie说话。 她觉得母亲是很厉害的人物，因为她知道母亲并不喜欢那个jiejie。为什么不喜欢？这她就不了解了。她只知道，她能看出来，在父亲说出哥哥和她订婚的消息以后，父亲越是高兴，母亲的情绪就像是和父亲反着来一样。但母亲从来不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只有父亲不在，顾柔兰才会看到母亲嫌恶地皱起眉，但很快松开了，母亲也从来不会和她解释她为什么不高兴。顾柔兰也没有问，就算问了，她知道母亲也不会回答。母亲觉得她不需要了解的事就不会向她解释，母亲只会说—— “你一个孩子，懂什么呀！” 顾柔兰不由撇嘴，很想反驳。这帮大人经常这样，老是说他们小孩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可小孩有的地方可比大人懂得多的呢！就像是她老是能够分辨出母亲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聪明的父亲就做不到她这样。 但顾柔兰没有说，她知道就算和母亲争辩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只会说那都是孩子天真的想法。 唉，大人们老是说小孩天真，所以觉得小孩什么都不知道。她真是要被大人们气死，小孩子哪有那么蠢啦！ 她感叹着母亲的厉害，可一看到面前的钢琴，小小的脸上写上愁容。她还是不能摆脱紧张这种情绪，总是担心自己会表现得不好。要是搞砸了…… “你在紧张？” 顾柔兰抬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哥哥会出现在她的身边，还能准确看出她的心思。 难道哥哥拥有和她一样的本领，就好像她能读出母亲的心情，哥哥也能读出她的心情吗？ 哥哥也有读心术吗？ 小孩子的心情实在很好猜。顾柔兰在钢琴前做着准备，脸紧紧地绷着。顾遇注意到了，确信江兰芝能够从容应付白婷和简妈，就抽身而出，来到顾柔兰的身边。 想驱散meimei的紧张，顾遇的指尖弹奏出一连串流利的音符，会客厅里待着的几个人纷纷望过来。白婷看到顾遇和顾柔兰待在一起，皱了皱眉，不过看顾遇像是想陪meimei玩耍，她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顾爸、简爸简妈和顾时江兰芝一样的意外。江兰芝走过去，笑着问：“你会弹钢琴？没听你说起。” 顾遇笑道：“不是很会，就是学过一点点，和真正学习钢琴的人来说不过皮毛，也就没必要提。” 他是学过，更确切地说，是在高一，学钢琴的动机……不太单纯。故事很简单，一个年轻冒着傻气的男孩子想讨喜欢的女孩子欢心，于是就去学了。他也没有接受太系统的教育，只是和她学习，稍稍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曲子而已。 出于兴致，他随便弹了弹，打算陪着顾柔兰玩一会儿。顾柔兰张了张嘴，然后憋屈地闭上了。 怎么会这样！！ 她一直没听说这个哥哥学过钢琴，她以为他不会弹钢琴，还为此得意过，毕竟她总算是有一样本领是她会，而这个哥哥不会的，她也不会在钢琴这件事上听到父亲夸奖他的出色。 可是原来这个哥哥会弹钢琴！！他居然瞒了这么久！！ 顾柔兰挪动屁股，稍稍和旁边的顾遇保持了一点距离，还悄悄地哼了一声。 这些大人最讨厌了！！ 果然，她听见父亲说：“哦？只是学过一点就弹得这么好？以前你怎么没说要学钢琴呢？多可惜。” 那双细长的指尖一顿。 他很快笑了。顾柔兰最接近那个笑容，她说不出来，只是觉得那个笑容她看着心里堵堵的。 就像是母亲每次不高兴却要维持的笑容一样。 好吧好吧，年幼的孩子心里很快就柔软了，她代表自己，原谅了她认为是故意隐瞒的顾遇。 顾柔兰往大人那边扫了扫，注意到那个jiejie的爸爸mama已经出现了，可是那个jiejie还没有出现。为什么她没有出现呢？她是知道母亲讨厌她，所以没有来？ 尽管只是短暂地见过面，因为知道母亲不喜欢那个jiejie，顾柔兰也没有说出口。但她其实还在期待，希望那个jiejie会出现在这里。不过…… 她瞧了瞧陪她玩钢琴的哥哥，略有些失落。 也许她不会出现了，她本来还觉得，哥哥和那个jiejie要是一对是好事呢，这样那个jiejie说不定会多来家里，她也可以多见上几面。 会客厅的大门推开，顾柔兰不可思议地望着进来的一对人，随即又失落起来。 好的一面是，她喜欢的那个jiejie也出现了。 坏的一面是，jiejie出现了，后面跟着个男人，她不认识。但听那个jiejie的mama高兴的口气，顾柔兰很快明白他们的关系。 他们是“恋人”。 所以真的是她搞错了，她以为哥哥和那个jiejie是一对，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她只是看到他们走到一起，两个人都很开心，她也很开心，于是就觉得他们应该是一对。 原来那个jiejie也有自己的“恋人”啊。 趁大人们不注意，小小的顾柔兰老成地叹了一口气。 大人的世界真的好复杂哦。 以后她可不要过得那么复杂，洁白的琴身上倒映出顾柔兰欲哭无泪的表情，她现在的世界已经很复杂了，上不完的课，练不完的琴，天呐，要是她还处理更复杂的事情，那她……那她…… 那她宁可不要活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