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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春雷(2)

    

第八卷:春雷(2)



    入夜,社区小诊所都已歇业,李冬青就近找了家药店,花坛边坐下给他擦药。东抹抹西擦擦,胳膊肘上渐渐发青的肌肤还是令她心疼。

    “你说你干嘛非得跟他们对着干,跑还跑不赢吗?真伤了手,我看你怎么办!”捋上袖子,轻拍拍才起身,“看着是没什么,得空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吧。”

    林敢不应,反而拉住她衣角,执着她出现在这里原因。

    冬青耸耸肩膀道:“真的是凑巧。”上午去出版社校对,下午在书店里泡着,晚上莫名其妙想吃这边的枣糕,溜达溜达就过来了。

    这一片人烟少,往前一公里才有地铁站,她看看手表,拎包就要走,林敢猛地拉住她,瑟瑟道:“我送你。”

    灰黑色的捷豹很符合他现在的气质,李冬青感受着坐垫和暖风,竟然缓缓睡了过去。醒来头还有些疼,时间已过两点,毯子盖在身上,李冬青四处张望,看得见侧窗边一点火星闪烁。

    她套上外套爬出副驾驶:“怎么不叫我?”

    这不是李裕松说你总是熬夜头疼睡不着?林敢担心跌份,仍是嘴硬:“我也才到。”

    冬青计算时间,从后街巷口过来至多一小时,算他一路稳慢,也不至于拖到两点。她伫立风中,打了个喷嚏,那么张惨白小脸点啊点,一副病秧子样!林敢火速掐灭了烟头,又把她按回车里。

    “这个点凉,你暖和暖和再走!”

    说着,刚落下的毯子又给粗暴盖上,直接压住冬青半张脸,只剩一双小兔子的红眼睛扑闪,水灵而不自知,林敢没憋住,低声骂了声“草”,弄得李冬青一头雾水。

    “骂我干嘛!”

    空调风呜呜地吹,窗外的夜跑和骑行没停过,和几年前太像。冬青靠着顶头吊饰转移注意力,摸摸又看看,跟偷胡萝卜的小兔子没两样。

    林敢忽地笑了,侧看向她:“李冬青,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冬青愣了一秒,马上拒绝:“不能。”

    “问问都不行?”怎么这么霸道?他还是笑,笑里藏着许多其他,“我就想知道,你今天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吗?”见她犹豫,他特意补充,“你别敷衍我,给我听实话。”

    “我没敷衍你。”冬青将小脸从毯子下抽出来,一派坦诚,“刚开始确实是偶然,我在马路对面看见你跟了几个人,走了一段才回来找你,然后撞见你被他们追。后面的,你就知道了。”

    “今天是在附近有事?”

    “嗯。”她心想,我也没死皮赖脸到跟踪别人的地步。

    林敢倒很会抓重点:“那本来就要回去了,干嘛又折返回来?”

    她把脸又埋进去,没底气道:“打个招呼?”

    “李冬青,你不诚实。”他凝着眼,转而温馨地笑了,“说担心我出事就那么难?”

    冬青拘着身子,又把毯子裹紧:“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林敢不依不饶:“那你回答我,是不是?”

    他始终笑着,笑里藏刀,锋利地划开她的伪装,让她无所遁形。冬青撇下毯子,不想跟他辩论,拉开车门要走,林敢却猛地扑过来,直接给堵上。

    “你什么时候这么爱逃避了?问你是不是担心我出事,这也答不上来?”

    他压低嗓音,李冬青心中一悸:“林敢,这重要吗?”

    “重要。”浮想起被她牵着鼻子走的那几年,最后连分手都是被通知,他愈发确信,“结果很重要,缘由也很重要。知道了原因,我才能知道我该怎么做。”

    冬青怔了一瞬,缓缓点了头。

    “是。找你,是因为担心你。”

    “为什么担心我?”

    “人道主义?”她想潇洒些,却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也不知道......”

    简单的几个字,点亮一盏心里熄灭的灯。林敢不禁失笑,他希望得到这样的答案,又十分害怕她当真在意自己。他进退维谷,失力一般,不自觉地向后靠。

    “李冬青,你要我怎么对你才好……”细声细气地,似乎还有些委屈。李冬青抗拒亲密,他不敢cao之过急,只拉着她那瘦小的手腕,连劲都不敢用大,生怕不小心就给她弄断了。

    短短几秒,脑海里闪过好多瞬间:她骑在他身上恣意地笑,假意地哭;挣了闲钱就到酒吧充大款给他撑腰;林维德杀到现场她又挺身而出将那个封建老头血淋淋地骂回去......

    英国磨炼的那几年,莫开曾无数次试探他因何远走他乡,他说是为了事业,心中却更明白是另一层原因——是他爱的人不要他,要把他丢开,他才落得仓皇逃窜的地步。

    爱得深的人容易受伤,可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了。

    林敢多么庆幸遇上了她,却又难过她不要他。

    所有的思绪缠绕起来,汇成一个眼前的她。几乎是一瞬间,他搂住了她,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肩头。那么霸道,声音却颤抖。

    “李冬青,算我求你……求你,别推开我。”

    卑微至极,近乎认栽。一个一意孤行的、从未向任何人或事情低头的他,学着向她俯首称臣。冬青脑子一震,瞬间说不出来话了。

    “林敢……”

    她多想告诉他,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李冬青,给不了你想要的爱情。可还是抵抗不了爱的本能,她缓缓地抬手,抱住他。

    这一刻,她重新找回一个失落的温度——是想念的他,是爱情,还是被她流放在过去的自己?她已辨不清。

    林敢的双手越来越紧,简直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他就势托住她的后脑,要吻下去,李冬青红着眼,不躲不闪,给出了答案。

    林敢笑了。

    一双眼睛两瓣唇,晶莹扑闪的睫毛,冰冷的皮肤,清冽的香味......林敢忽地发现,想念可以这样具体。

    他捧着这张脸,凶猛袭击、探入,近乎掠夺。火从脸颊烧到耳根子,烧光了他的耐心和她的神智。炙热、猛烈。

    漫长的拥吻抽干了空气,他们抵着额头粗喘气。李冬青心跳起伏,整个人都像被电过,林敢却气声笑得开心,鼓弄她发红的耳垂。

    “好烫啊,李冬青。”一句话,回归自鸣得意的小狗模样。

    李冬青又羞又恼,拉过他手指就是一口,他先是轻叫,继而又痴汉地笑。李冬青微喘气:“你疯了?”

    林敢眼里弧光一闪:“我是疯了!”

    相爱的人类以接吻示爱,他想要吻她到地老天荒。转眼间,鼻子、耳后、胸前一寸都是吻痕,这只长成的小狼仍不满意,顺势又探入她衣衫下摆。在他的大手下,李冬青的小腰更是盈盈一握。

    又香、又软、又滑。

    电视广告里牛奶一般的触感。

    他不断咽着口水,才揭开胸罩咬在rutou,李冬青微微一颤。

    “哈——啊——”

    林敢又笑了,失而复得原来是这种喜悦么?

    手指慢慢向下,他轻抚李冬青润湿的内裤,也引导李冬青往自己腹下去摸。那么逼仄的空间里,情欲四溢,呼吸紧促。

    车窗边闪过无数人影,桦树下的学生调情又在这里重演。

    那么纯粹、那么快乐、那么哀伤。李冬青想到过往,想到澈君,想到她的病,所有的爱都化作无声的吻,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林敢不知道,一个个绵长的吻,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吻完,她轻轻放开他,不敢说话,却不能不说话。

    可以那么自私吗?可以请你再爱我一次吗?

    她不断叩问自己,然后得出答案——勇敢的人,只争朝夕。

    “林敢,你再等等我。”

    次日上午,林敢去到梁训家里,把昨晚街道里的录像交给他,问他是报警还是私了。

    工商局那边的关系不好疏通,梁训辗转人脉,总算有了些脉络,如今视频在手,更有了谈判的底气。之前有人劝他等风头过去,大家都知道他们不是钻营取巧的人,重新开张重振雄风,完全做得到。

    他不肯。这个时代,世人眼三分浅,有时候名声比事实更重要。他看得出来,林敢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能做到这地步。

    “上门讨债?你行啊,林敢!你要真给人废了手,你想让我怎么给你jiejie交代?我可打不过她!”

    林家三个孩子童子功出身,被逼着学了很久武术,打不过是正常,林敢让他放心:“我姐可没那么心疼我,我也顶多受点伤,不至于废了。”

    梁训懒得听他狡辩,盯着视频看了好几遍。

    他是苦出身,没背景,奉行和气生财。不能不教训,又不能教训得太过分,想琢磨个两全之法,都不得罪,这个度真不好把握。

    林敢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事儿就我来办吧!”

    梁训担心这愣头小子办错事,实在不放心,林敢却会心一笑、

    像他这样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别的没有,兄弟确实一大堆。有的进了军队,有的去了公检法,不服从家里安排的,这两年也混出点名头了,这点小忙,还是帮得上的!对方顾着名头,也不敢太记仇。

    “坏人我来做!不就黑吃黑,白压白嘛!没那么麻烦!”

    话音一落便着手行动,仅仅半天,朋友回了电话,告诉他事儿办完了,等着收好消息吧!这个效率,梁训不得不佩服。

    两日后,酒吧重新开业。新年新气象,林敢借着势头办了场主题活动,给前来饮酒的顾客排票序号,每三十位中抽选一人,依照当日的穿搭、心情以及喜好做特调,每个中奖者都赠饮一杯独一无二的酒水。

    其中以葡萄柚汁打底的中式茶酒获得许多关注,幻紫色分层,美轮美奂,金汤力和茶水相佐,甜而清香,有些奶茶的风味,接受度很高。

    中奖的是位旅游美妆博主,回去后马上发了帖子安利。

    这是私人定制,后来者当然没有机会品尝,林敢当日只是小试牛刀,改良后加入到酒水单中,门店热款由此诞生,Adventurer之前的阴霾也一扫而尽。

    莫开再过来都感慨:“哥儿们,要是我生意赔了,就指着你养我了!”

    丁蕙如拍拍他肩膀:“百年基业在你手里倒了,可等着回去跪祠堂吧!”她照旧要了杯新加坡司令,抿了一口,“怪事儿!最近觉得也没那么难喝了!”

    莫开说:“那是我哥儿们技术好!”

    眼前两人愈加亲昵,虽未确定关系,大概也不远了。林敢假意谦虚:“技术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丁小姐近墨者黑。”

    莫开瞪了眼:“嘿——就你长了嘴!”

    两人嬉笑怒骂维持得刚刚好,对之前的暧昧越界只字不提。林敢不掺和,心思还在李冬青那句“你等我”。

    等什么?等多久呢?等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她没给他答案,可他想相信她。

    雅苑小区里,李冬青和三浦澈并排坐在沙发。

    犹豫很久,斟酌再三,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鼓起勇气,十分郑重地看向三浦澈,只是那么一个眼神,三浦澈就明白她的用意。可他不让她开口,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邀请她去露营。

    “就一次,你答应我这一次就好。”

    到了地方李冬青才知道,那是General的公司团建。她以家属身份前来,恋爱里也没能互相配合互相了解,倒是在这里和他的同事聊天,她才见到他的侧面。

    这个曾在寿司店里打工的细致男人,也曾在高二斩获关西赛区的剑道冠军。细腻负责,有勇有谋,同事对他的评价很高。在他们眼里,自己和澈君也算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

    海棠见到她也放弃惋惜:“三浦如果是为了你不肯去上海,我认栽了。”

    天气还冷,山顶温度更低,到了晚上,大家围在一块儿玩些篝火游戏。有人提出聊些爱情故事,轮到三浦澈,他也不再兜着,看着李冬青就说起德国的那个雨季。

    如此暗沉的国家里,他遇见她好像遇见一次雨后天晴,遍野的露水都折射了阳光。三浦澈每每想到她给自己撑伞的画面,还是心动。

    闻者起兴,王芮更打头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篝火的光是红黑色的,盖住了彼此脸上的羞涩。三浦澈望着冬青,蜻蜓点水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后来轮到谁,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群夜猫子玩到深夜才睡下,李冬青六点不到就爬了起来,发现在崖边的三浦澈。

    “澈君,怎么起得这么早?”

    “你不也是吗?”

    两人并排坐着,李冬青将身上的毯子分给他一半。林里雾多,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三浦澈握住她手,舍不得松开。

    李冬青和他不一样,她的手细白修长,跟古典小说里写的凝脂白玉一样。写字也很好看,他一直记得那一手字。据她说,小时候被父亲逼着练书法,当时很恨,现在觉得也不是坏事。

    在德国过春节时,他们好几个朋友都委托她写上一则春联。他站在一旁看她提腕轻点,墨水洇透,她给别人写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吉利话,脱不开平安喜乐。轮到她自己,却是截然不同的语句。

    当时他问她写的是什么,李冬青笑逐颜开地说,澈君自己琢磨。

    三浦澈将那春联拍下来,逐字逐句地与电脑里的文字对照——“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一句陆游诗,在她门口贴了一整年。直到新来的住客将春联撕下,换成新的吉祥娃娃。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东西在离他而去。

    然后他来了中国,诚心诚意地追求李冬青,当然也得手了,可似乎两人都没有太开心。李冬青当他是恋爱合伙人,他好像也满足这样的身份,彼此原地踏步,尊重礼貌,于是感情分崩离析。

    三浦澈望着远山,悠悠地说:“冬青,我前几天去你学校找你,然后看见你和林先生了。”

    李冬青不逃避:“澈君,我和他……”

    不等她细说,他重重点头道:“我知道的。”

    像每一个寻常日那样,他说起他们之间的甜蜜过往,轻松释然。却没有告诉她,在一起之前,他在丁蕙如的车库里见过一辆尘封的摩托车。后来他决定追求她,听闻她的前男友酷爱玩摩托。钥匙就在李冬青的书柜抽屉里,妥妥安放。

    丁蕙如早就预告过,她的姐妹李冬青吃硬不吃软,叫他偶尔强硬一点。可那不是他的作风,他也舍不得,他只要握住这双细长的手腕,听见她用各种情绪各种表情地叫“澈君!澈君——”,他就舍不得了。

    他给她说过以前随父亲进山打猎的故事,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勇猛的男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李冬青也知道,他慎思笃学,某种程度上,他们很相似,都那么执着,执着得可怕。然而这个执着的人,面对要溜走的爱人,却如此无可奈何。

    “冬青,我以为我很大度,其实完全不是。必须要坦白的是,你心里有别人,而我,赶不走他。”

    她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显得浅白。似乎什么都不能表达她的情感,只能道歉。

    “对不起……澈君。对不起。”

    感情里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他是一厢情愿。机会到手,能不能成,都是天命。老天爷眷顾他多次,这次也舍得狠心了。

    “冬青,别的我都不问了,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灵动的眼睛有些无奈,李冬青皱眉,垂了头,声音又轻又细,尽是歉疚:“澈君……我很喜欢你。我很喜欢澈君……”

    三浦澈笑:“嗯,我知道了。”

    很喜欢。依旧是喜欢,不是爱。她不轻言爱,得到喜欢,或许也够了。

    他轻轻抱住她,感受肩头一点点颤动。那双手抚摸在后脑勺,一如往常。云海丛绕,朝日浮现,天边一股金黄色弥漫过来。

    三浦澈忍住不舍:“冬青,我们分手吧。”

    当春分的第一抹日光冒出山头,他还给一个她崭新的未来与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