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犬 00
导盲犬 00
那个人说他想你,想你想得快要死了。 星期三下午两点,你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边是个年轻女声,不知她托了几层关系找到了你的私人电话,也不知她是出于畏惧还是哭过了头,声音断断续续又颤颤巍巍,听得恼人。 她说,她父亲病得很重,那场意外使她父亲双目失明,同时也埋下了不小的隐患,现在隐患爆发,他正躺在医院里苟延残喘。 她还说,她的父亲很爱你,很想看看你,想你想得快要死了。 身为克索莫斯集团创始人的小孙女,这偌大的白城,想死你的多了去了,想你死的也多了去了,你哪知道是哪一个? 于是你连借口也没找便挂断电话,在对方重复打来sao扰电话时将其拉入黑名单。你当然不打算去,也一时没有回忆起她的父亲是谁。出国留学的事近在眼前,家族的生意还有不少地方需要你来打点,你可有的忙。 一阵手机震动音将你的思绪拉了回去,又是一个陌生号码,你皱起眉,盯着那个号码细瞧,总觉得它好生眼熟。你半天也没接通那电话,直到对面又不死心地再打了过来。这回你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后,你皱起的眉头才肯舒展。哦——是他啊,那个瞎了眼的大兵。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在行动中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仅害死了他的所有下属,还因为一颗震爆弹永远失去了光明,事后他因重大失误失去了军籍。在他郁郁寡欢之时,是你收留了他。 倒不是那种让人误会的关系,你只是挑他做了你的贴身保镖而已。他的听力和嗅觉因失明变得更为灵敏,勉强算条不错的猎犬。但是你相中他的原因还是因为他长得也不错,明明四十岁了,浑身肌rou饱满结实,古铜皮肤上的五官硬朗深刻,脸上的淡淡刀疤不像瑕疵,而是为他增添阅历的上好装饰。 那时你的哥哥jiejie都嘲笑你不会用人——家里有得是钱,什么样的保镖找不到,非要找个有前科的瞎子?但只有你知道这瞎子大兵妙在哪儿,你格外喜欢用露骨的目光sao扰他,而他浑然不知,待到你上手之后,他也只是轻巧灵活地从你手下绕开,低声说一句:“小姐,你还有别的事没做完呢。” 一旦回忆,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脑海,你的心底多了些怪异的想念,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人体的本能反应,但你还是被自我感动到了。你当机立断搁下手里的事,叫来司机送你去他所在的医院。 你准备去看看他。 病房窗明几净,角落摆有几颗说不清叫不明的阔叶植物。一共三张床,另外两张空着,他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儿不在,只有他半靠坐在靠墙的那张床上,头侧向窗户,好似他能瞧见窗外的绿树成荫。他的背影仍然宽阔精神,头发很短,不像是家属需要签病危通知书的那一类人。 你刚向屋内走一步,他就开口道:“小姐,你来了。” 你知道这得益于他变态的听力,便也不与他玩文字游戏。你走到他床边的椅子旁坐下,将一个果篮重重放在桌上。 你的语气倒是轻松愉悦,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感觉怎么样?” 他不恼,平淡道:“还行,不至于马上死。” 你从果篮中随便摸出一颗梨,这等贵价果篮里的水果都不差。梨很有份量,砸在人的脑袋上能起挺大一个包。你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刀刚出鞘,他便猛地向你的方向一侧耳,姿势下意识的进入防备状态。 他警觉地问:“你要做什么?” “别激动嘛,我就是给你切个梨吃。”你笑得挺高兴,难道你会在这里和他殉情不成? 在“莎莎”的削水果声中,一颗饱满完整的梨被你削得像月球表面。你从来都不会自己削水果的,家里有得是佣人帮你削好送到你嘴边。他这待遇算是全世界独一份——哎呀,人家都要死了,你就做点好事呗。 兴许是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你,他又在沉默中开口,努力找着话题:“听我女儿说,你和她考到了一所大学。” “噢,我用不着考。倒是你女儿本事不小。” “是啊,她一直都很努力,考到那里也是她的梦想……啊,抱歉。” “没事,你说吧,反正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早就不在乎你说她怎么样了。” 若是放在一年前,你听到他用着这般欣慰慈爱的语气谈及他的女儿可能会嫉妒到发疯。他的声音很好听,是一种被烟长期摧残过后但在缓慢恢复愈合的嗓音,低沉中带些饱经风霜的沙哑。他因失误变得沉默寡言,也开始戒烟。他是个大兵中的异类,喜好单调干净,从不沾黄赌毒,内敛又稳重。 那时的你喜爱他喜爱得不得了,分外喜欢逼着他多讲一些话。你明明恨他谈起他的女儿,却又想听他谈他那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儿。在嫉恨之心的推动下,你逼着他讲更多他的故事,讲他曾经光荣的当兵生涯、讲他曾经的战友同事、讲他英年早逝的亡妻……你知道这样会让他痛不欲生,但是你知道他不会对你发火,更不会辞职走人。 他还有一个上贵族学校的女儿要养,他比谁都需要你的这份工作。 你递给了他一颗坑坑洼洼的梨,接过这颗梨的仍是那只被千锤百炼过后的手,深铜色的肌肤几乎要掩埋掉岁月长河中他手上留下的刀伤枪伤。挺大的一颗梨,在他手里都显得不太够吃。 他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他在一年前就知道,你一直有逃离这个庞大氏族的打算,出国留学就是一个你用于远走高飞的跳板。 “不一定。”你还回来干嘛呢?给他上坟扫墓?那多没劲,在生前不知道说什么话,怎么可能在死后就变得话多了呢? 你和他的沟通从来就没什么话,抛开他痛苦的过往与他挚爱的女儿,他是一个无聊又单一的中年男人。此刻的你们就如以往那样陷入沉默,他啃着梨,一下又一下,汁水在他口腔里蔓延。他啃得专注又认真,不知这件事有什么值得他投注精力的地方。 你紧盯他,忽然伸手抢过他的梨,他一怔,便任由你去抢。他用那无神的双目看你抓起梨啃了一口,梨是挺甜,但也不过是普通的梨罢了。随后你把那一口啐掉,将剩下的梨也扔进垃圾桶中。 他在梨砸进垃圾桶的“咚”声响后无奈地笑问道:“你看你,这是做什么?” “看你吃得这么投入,我以为它很好吃呢,所以也想尝一口。” “你……”他叹道:“你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 “如果你接下来想说我是个孩子,我立刻调头走人。”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却像“看”孩子一样“看”着你,嘴角向两边渐渐拉开,拉出一个体贴纵容的微笑出来,眼尾的细纹也跟着微笑,那纹路在最近深了不少。 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你却被他笑容下的那句话刺得心脏发抖。 你也回看他,目光是倔强的,可他什么都察觉不到,脸上还保留着那个笑容的延续。你想大声斥责他来彰显自己的正确性,可你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去做。 在片刻的沉默后,你轻手轻脚地站起,轻手轻脚地从病房离去。他听得清楚一切动静,一直“目送”你的离去,却没有出声阻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