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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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纤纤,点落于寺庙的青石瓦台,昨夜的雪化成泥,融在这半座城的沉寂里,黑车行进在无人街道,缓慢驶进重重山里。 寺庙门口已经排起长队,住持在侧门已等待许久,直到黑车畅通无阻的驶进。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不知任娴是从哪年起,每年都会来上头香,而今年是江行意第一次同她一起来。 这次,还有杨呈远。 车停稳,任娴随着住持往里走,江行意因昨夜那断断续续的梦,脑子钝钝地疼,下车也迟一步。 等她俯身从车内出来时,任娴已经同住持走在前面,杨呈远回头望向慢一步的她,薄亮的天在他身后,寺庙的烟火弥着浅浅的白,江行意又记起昨夜的梦,却发觉胸膛有些热。 杨呈远说,“走吧。” 江行意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加快脚步,跟在了杨呈远的身边,谁也没再说话。 雪后的青石板湿滑,一行人缓步走进佛殿,佛殿已经布好蒲垫,任娴最先跪了下去,她虔诚地阖上眼,在殿前三拜,每一拜的时间都格外的久,格外的长。江行意有样学样,可闭上眼时,竟发现自己毫无所求,直到第二拜才在心里默念了一个名字,说平安顺遂。 杨呈远最先起身,他的目色始终淡淡的,古钟刹然响起,他看过去,寺庙大门大开,香客信众渐渐涌入,寂静空旷的寺庙在这一秒里染上人间气,熙熙攘攘。 香燃过头,住持十分客气的说,“已经准备好了禅房,请随我来。” 任娴回以一笑,“麻烦了,住持。” 江行意原想跟着任娴往禅房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杨呈远拉住,她疑惑的回头,听见他对她说,“走吧。” 说完,杨呈远便拉着江行意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任娴循声看向江行意,点点头,“去吧。” 湖边,冬日碧荷灰败如枯枝,风声在耳边窜过,路边的竹叶偶有簌簌的响声,鼻息间是潮湿的泥土味,一切都很静。 他们走在石桥上,是与禅房相反的方向,江行意垂着头,鼻尖冻得发红,“干妈一个人去禅房做什么?” 杨呈远没答,默了会儿,却说,“冷吗?” 脚步停在一座小亭,杨呈远抬手抚上身旁那张冬风吹过有些干燥的脸。 雪,好像又要落下来了。 脸上倏然的暖意让江行意一愣,她不知所措的吸吸鼻子,偏头躲过,暖意也不过停留短短几秒,她说,“不,不冷。” 耳边响起短促的低笑,江行意的眼前好似迷上一层雾气,抬眼看他时,也是迷迷糊糊,她一脸疑惑,仿佛在问,笑什么? 杨呈远读懂了似的,收回手,说,“回车里吧。” 一步一脚印,他们并肩走在返程的路上。 “哥,你刚刚许的什么愿?”江行意问。 杨呈远睨了眼江行意,说。“江行意,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说出来的愿望就不灵了。” 江行意心里哼笑一声,没想到杨呈远是相信这个的,“还有人说,新年许的第一个愿望都会成真,哥你信吗。” 十年前,还在西南小镇的江行意,眼前似乎又看到那束黑暗中将灭不灭的火苗,有人温和又慈爱地跟她讲,“意意,新年许的第一个愿望都会实现噢。” 光阴如洪流,裹挟着人往前走,说出这句话时,江行意自己都晃了神。 真是过去好久,好久了。 “不信。”杨呈远回答得十分干脆。 明知不应心怀期冀,却仍旧为一个不会实现的愿望,虔诚地跪了又跪,拜了又拜。他想,人真是矛盾的,又无可奈何的。 江行意眼睛很亮,笑着说,“我信。” 杨呈远偏头看她,一阵风吹过,他忽然就释然了,怀有希望的活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车门被拉开,临迈进去时,江行意却看到了什么,对司机说,“等我一下。” 杨呈远透过车窗,看她进了一家寺庙的门店。 再回来时,手里的塑料壳里装着两根手链,江行意拉住他的手,柔柔暖意似流水,给他的腕间圈上一串珠子。 “十八籽,”江行意双手合拢,大功告成般,闭上眼又睁开,“哥哥,平安顺遂。” 他低头,一下下触摸着珠子的轮廓,天空飘下雪花,穿过缝隙落在他的肩头,眉间的痛楚连着血液到达心脏的脉络循环跳动。 人人都跟他讲权衡利弊,独有你甘之如饴把一颗真心奉上。 * 任娴上车时,江行意已然等得睡了过去,她迷迷糊糊的靠在杨呈远的肩头,面色被烘热的暖气闷得微微发红,手里还握着没带上的另一串十八籽,杨呈远的另一只尾指不远不近地就这么贴着江行意的,姿态暧昧又疏远。 在任娴看来,诡异极了,她下意识皱皱眉。 车驶过减速带,江行意本就睡得不深,被颠醒便坐正了起来。 “醒了?”杨呈远说。 江行意揉了下僵痛的脖颈,低低嗯了一声,声音糯糯地,“到哪儿了?” “后海。”杨呈远回答道。 一听到了后海,江行意腾地一下就清醒了,浑身都局促起来,生怕自己哪里有不合适的地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个镜子,左照右照起来,整理好一切后又认命般倒在车座上。 见她的反应,杨呈远不由勾起嘴角,调笑道,“不用紧张,外公不会吃人。” 江行意恨恨地剜他一眼。 杨呈远的外公,姓任名致德,江行意第一次见他,是在她十六岁,那时她还没有考来北京念书。 杨家作为资助者,每年都会来西南小镇的学校里慰问,按惯例是杨家夫妇来,但十六岁那年不同,来的是任娴和杨呈远。 在江行意的记忆中,那是第一次见杨呈远,也是在很多年后,江行意才知道,第一次遇见杨呈远,要比自己记忆中,早得多得多。 彼时,任娴因不习惯简陋的住宿环境,先行前往城区酒店落脚,而资助学校的未尽事宜则是杨呈远留在小镇学校处理。 任娴刚迈进酒店,便听见一声巨响,响声过后是吊灯和门窗哐当摇晃的响声,再反应过来时便听见有人高喊,“地震了!地震了!” 里氏七级地震,震中恰好在杨呈远所在的小镇。 人群疯狂地往外跑去,甚至来不及思考。 逃出后的任娴因恐惧而不住地手抖,她拨通杨呈远的电话,却因地震,通讯、网络被切断,麦克风里只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冰冷声音。 她多次尝试都无法联系上杨呈远,当天下午驱车赶到学校,却只看到倒塌如废墟般的教学楼。任娴没了办法,只能慌乱地拨通了北京的号码,哽咽着地对那头说,“爸,地震了,我找不到呈远了。” 北京的直升飞机就这样落在西南小镇的某处,所有人都以为杨呈远死在了那栋倒塌的教学楼里。 任致德冷着脸,站在那栋倒塌的废墟前良久,说,“挖吧。” 话音一落,任娴疯了般哭起来,“爸,你救救呈远啊,我不能再失去他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的····” 寒风吹过,让人毛骨悚然,任致德什么也没说,他想起同年六月死在高架桥上的杨筱,闭了闭眼,终究还是不忍心。 天空下起毛毛细雨,救援日夜不分的进行着,在现场的某个人讲,“都三天了,这人多半活不了。” 话音刚落,便被人听去,狠狠踹了一脚,“说什么呢?” 踹人的是负责救援的现场指挥,身边站着的是市里的一把手,往后看去,黑压压一片的行政夹克。 等那群人走远,那人才又在小声跟人嘀咕,“你说这位爷来我们这儿体验什么生活呢,要找不到他,估计都要被扒了那身皮,没好果子吃。” 旁边那人嗤笑一声,“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