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国峰回家晚了晓飞便疑神疑鬼。

    “你怎么才回来？”她给他脱大衣，然后细细地辨别着上面的味道。

    易国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敲着表盘给她看：“十分钟。”他只晚回家了十分钟。

    十分钟倒是什么也做不了的，然而也不好说，他万一早下班了一会儿呢，晓飞就去问司机。

    “有点堵车。”司机说。

    晓飞这才放下心来。

    易国峰拿着手机不知道回谁的信息，晓飞坐到他身边一起看。

    “你多心了，”易国峰边写字边道，“我这都多大年纪了。”他头发已是花白，然而眉宇间还带着年轻时英俊潇洒的样子，兼之身材高大，肩宽胸阔，不怒自威，虽说不是演员，但如今网络上拥趸者众。

    “六十还有生孩子的呢。”晓飞反驳道，“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呀。”

    “嗯？”易国峰饶有兴趣地看她的脸，玩笑道，“我看都不如你。”

    晓飞闻言捂住脸咯咯地笑：“哎唷，老太婆了。”

    老太婆也年轻过的呀，那是1978年。

    “不许在外面摆你那幅娇小姐架子，”宋mama说，“虽说现在，哎，说了你也不懂，记牢一句话，祸从口出，管好自己的嘴，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晓得伐？”

    晓飞听不进去，心里想的全是唱片，家里以前有很多，被宋爸爸全烧了。

    “mama，你说现在可以买卖唱片了吗？”

    “哎呀，不许再提那些东西了。”

    “不是都过去了嘛。”

    “谁知道呢，”宋mama忧心忡忡，“我也不懂，不让你上学吧，怕耽误你的前程，让你去吧，我真怕你惹事，你爸爸把你惯坏了。”

    晓飞心不在焉，拨弄着水杯盖哼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

    宋mama忙捂她的嘴：“我讲了好多次了，不许唱这些！”

    她捂着晓飞的嘴晓飞不能开口，就眨巴眼给mama看，示意她晓得了。

    因为种种原因，开学在冬季，北京的冬天十分的冷，教室里全是跺脚声和哈气声，晓飞往围巾里埋了埋脑袋。

    同学们在论资排辈，什么老三届新三届的哪个哪个中学的，还互相攀比各式各样各种年代各个军种的衣服，它们在晓飞眼里只有一个名字——军装。

    “哎，”晓飞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头去看，是个浓眉大眼笑得嚣张的男同学，“您这衣服是将校呢改的吧。”

    “为什么要改，我不可以做新的吗？再说你色盲吧，见过红色的将校呢吗？”晓飞语气不善地问。

    他的朋友们开始起哄。

    “哥们拍到硬茬儿了吧！”

    晓飞知道这有“拍婆子”的说法，站起来使劲甩开肩膀上的手：“这是大学校园，不是你们的流氓场所！把你的脏手拿开了！”

    “妈的！这也不是你资本家小妞撒野的地方！”这群人扔下手里的东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晓飞聚拢过来。

    晓飞毫不畏惧，向前走了两步：“你骂我什么？小瘪三还想动手哦？你动我一个小指头试试，我现在就让他们开除你。”

    眼看要爆发冲突，他们中间突然站起来一个庞然大物，在当时的晓飞眼里简直如同不周山升起，肩宽个高，大手像蒲扇一样，一切都告诉她这不是个半大小子，这是一个成年男人。

    “这是教室，”他对那几个男同学说，“你要茬架，咱俩出去单练，别影响大家学习。”

    他的气势太盛，那群男生互相张望后，出来了一个和事佬，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给你个面子。”

    打架的看热闹的都消停下来，晓飞转过身笑着跟他道谢。

    “谢……”

    他没抬头，打断晓飞的话道：“不用谢，你们打扰我看书了。”

    这人好讨厌哦，晓飞气鼓鼓地转过身去。

    晓飞对这个给她解围的男人很感兴趣，但他们注定是没有交集的，晓飞在老师发的表上父亲职业那一栏潦草的写上“干部”，表从后面传过来，男人的表同一栏上工工整整地，过于工整地写着“工人”两个字，晓飞撇了撇嘴，拍了拍前面的同学，把表继续往前递了。

    报完名以后晓飞也没有按时来上课，父母对她的期望就是拿到毕业证，而晓飞甚至对毕业证也没有兴趣，因为改革开放了。

    “新的指示精神听了没有？”朋友在他家的沙龙上，精头精脑地挨个打量这群二代，然后低声问道，“现在就看，谁能成为先富起来的第一批人。”

    晓飞闻着手里的咖啡，在一片鸦雀无声里果断说道：“算我一个。”

    众人可笑地摇头：“你不上学了？你爸爸等着你接班呢。”

    晓飞品了一口咖啡。

    “作为一个女人，在官场上注定走不远，最后就是作为某某人的夫人被提起，而且，”她愁眉苦脸，“我不喜欢政治，我不想要谨小慎微地生活，我要灯红酒绿，我要钱，很多很多，每天听戏呀喝咖啡呀，”她摸了摸脸道，“再说，我讨厌这个地方，不养人的。”

    朋友这才知道她不是开玩笑：“那你的学业？”

    她小时候学过昆曲，一行一动皆有那个范儿，站起来拿腔作调地掐了一个昆旦的诀：“学生退学去辽～”余音袅袅拖得很长。

    老师不在，晓飞便坐到他的椅子上等，老师们走来走去都皱着眉头看她，只是她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晓飞的退学申请晚上就到了宋爸爸手里，宋mama恶狠狠地盯着她，宋爸爸一边看一边笑，她扭股糖一样缠上他撒娇。

    “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多珍贵？”宋爸爸问。

    “我不喜欢上学嘛。”晓飞撒娇道。

    “打一顿吧，”宋mama认真建议，“打一顿就好了。”

    宋爸爸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不能怪她，停课停了这么长时间，她安不下心去很正常，这个不能怪个人。”宋爸爸总是无条件站在晓飞，他的独生姑娘这边，怪社会怪法律，就是不怪她。

    “我安排几个人跟着你，不挣钱不要紧，长长见识嘛。”宋爸爸一锤定音。

    晓飞带着宋爸爸给的两个人和朋友们一起去了南方，在香港待了大半年，然后是深圳，南下的那批人都是倒爷，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他们玩得比较高端，叫期货，这个不止要靠思维敏锐还要靠消息灵通。

    “喂，”晓飞趴在办公桌上打电话，“伯伯啊，我是晓飞呀，宋玉皆的女儿，您还记得我吗，我想问问今年咱们的大米定了多少一斤……那玉米呢……”

    随着腰包鼓起来买了车烫了头，晓飞的名声却一落千丈，女老板这个名头，还是未婚的，这在当时是很难听的。

    “人家叫你什么你知道吗？”mama问。

    晓飞洗耳恭听。

    “我都说不出口，你看看你真是钻钱眼里去了，谁家的小囡像你这个样子啊。”

    宋爸爸听不下去了，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怒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哎唷，”宋mama也生气，“她还要结婚的呀！女孩子的名声多重要呀。”

    宋爸爸毫不在意：“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对！”晓飞附和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宋mama看着父女二人很愁得慌。

    “我看如今上海帮和本地土著闹的厉害，”宋爸爸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婚事……”

    晓飞轻笑一声插嘴道：“老佛爷要发展经济当然要靠我们上海人……”

    “吃你的饭！”宋mama心惊rou跳地喝道。

    晓飞心里满打满算的未来姑爷是个戴金丝眼镜的斯文同乡，可宋爸爸看上了一个毫无根基的北京人，叫易国峰，如今是宋爸爸的下属，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年龄也不小了，可是写了一手好文章，也上进。

    易国峰一进来晓飞就把他认出来了，原来是个熟人，上学第一天就见过的，他那样的身板在大多数人营养不良的时候是很让人难忘。

    “呀！我们是同学的呀！”晓飞拍手道。

    保大媒是晓飞的一个伯伯，闻言哈哈大笑：“那更亲厚了！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天定的缘份啊天定的！”

    对比于晓飞赤裸裸地打量，易国峰稍显拘谨地躲着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