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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柳暗

    

第三十五章  柳暗



    “陛下,起风了。”彭正兴捧来鹤氅,低声说道。

    碧色茶汤许久未饮,暗暗的褐,青瓷端在手中,倒映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

    “陛下……”彭正兴也知宇文序久久不言,神色凝重,必是思虑朝政,不许旁人惊扰,只是如今天气寒凉,委实不宜长坐四面开阔的高台吹风。

    眼睫闪动,座中人缓缓回神:“什么时辰了?”茶盏放去案几,宇文序起身披衣。

    “已过酉时了,”彭正兴道,“宸妃娘娘去了有一会子……”

    毬场高台,乃是供人观赛休憩之所,此时西山日暮,晚风渐起,云外拂过一行归雁。宇文序不以为意,事及梳妆打扮,单是耳坠子南婉青就要换上十几对,仔仔细细地看,他早已等惯。

    墙根底下猫着一个人影,似是瞧见宇文序起身,往后一缩脖子跑开了,不多时却又慢慢晃回来。

    宇文序道:“将人擒住了,问问来历。”

    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三两禁卫贴着墙缓缓接近,一把将人按在地上。远远的,宇文序只见禁卫首领问了几句,一干人等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压着人赶来。

    “启禀陛下,这人、这人……”禁卫首领欲言又止,回身看了看堵了嘴的小太监,终究说不出口,抬眼示意身后人取下布团。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与奴才不相干,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没了堵嘴的物什,小太监连连告罪,一声赛过一声凄厉,“奴才只是奉命行事,是宸妃娘娘命奴才做的……”

    宇文序眼眸一暗:“命你做什么?”

    最末一丝余晖没入深山,秋风萧索,刺骨冰寒。

    “宸妃、宸妃娘娘命奴才看着,若陛下动了,便传传传、传话过去。”

    “去何处?”

    “西、西苑的厢房。”那人呜呜哭起来,“陛下恕罪,奴才一时糊涂,收了几锭金子银子,昧着良心犯下错事,请陛下恕罪!那位宋大人,不是奴才带进来的,奴才只是望风……”五指挽弓策马,修长有力,铁钩一般掐紧下颌,小太监疼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五官扭曲,仿若荒村野庙供奉的罗刹鬼。

    “宋大人?”

    “是宋、宋……阅。”

    女眷更衣的厢房地处西苑最北端,僻远幽静,守卫森严,少有闲人来往。步履匆匆,玄衣浮出苍茫夜色,浑似一体,宇文序大步近前,守卫方欲伸手阻拦,眼见遥遥追来的天子仪仗,当即跪地请安:“陛……陛下,陛下怎么……”

    右手背在身后,手势打了一半。喀嚓一声,宇文序按上右肩,轻易卸了那人手臂。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藏身一丛花树的小宫女吓得魂不附体,自将爬了出来,哭哭啼啼的只顾着告罪。

    “带路。”

    门窗紧闭,石阶落了零星几片残叶,廊檐尚未掌灯,看不真切,唯有鞋履踩过枯黄,脚底沙沙地颤。

    小宫女抽抽噎噎:“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在……”抬手指了指厢房,不敢进前。哐当一声闷响,宇文序三两步走上前去,只手拍开,门扉铜环四下摇晃,暮色西风混杂一片丁零当啷。

    四目相对。

    南婉青显见是吓了一跳,偏过头,躲开宇文序目光,十分惭愧的模样。

    “妾身修仪赵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水蓝衣裙,通身书卷气,好似自古画丹青款款而出,不染尘俗。

    赵文龄。

    南婉青也讪讪见礼:“见过陛下。”

    “免礼。”皂靴踏上松鹤延年的毡毯,宇文序进了门,面无所动。厢房不大,一眼望去便看得透彻,除却南婉青与赵文龄,房中只有一个侍奉的丫鬟,再无旁人。

    “好半天衣裳也不换,是在做什么。”南婉青仍是一身胡服,宇文序开口道。

    向来飞扬跋扈的人低下头,拨弄手里冒着热气的巾布,答得心虚:“我……我……”

    “我打错了人……”

    宇文序这才发觉赵文龄脸上一个红艳艳的掌印。

    “早间渔歌给我看应制的诗集,第一篇为赵修仪所书,‘明主宸驾青骢勇’,长了眼都知骂我的话。”南婉青道,将热棉巾敷去赵文龄脸颊,“方才我俩正正撞上,我便问一问她存了什么心思,不想一时失手……”

    越发越没了底气。

    众人心中了然,哪是什么一时失手,依宸妃娘娘的脾气,只怕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人晕头转向。

    南婉青忿忿道:“编书那些人也忒不安好心,赵修仪分明写的是‘明主宸驾推翘勇’,好好的诗教他们一通乱改,无法无天,你也该管一管。今日有胆子改诗文,明日便有胆子改钱粮的账册。”

    归根结底还是旁人的错,她惯会为自己开脱。

    赵文龄福身道:“误会一场,妾身笔力不逮才让人寻到纰漏,有损宸妃娘娘清誉。”

    “娘娘——”桐儿有如惊弓之鸟,嘭一声撞上门板。

    方才她跟着人去抹药,半道上思来想去总是不妥,身为娘娘的贴身侍女,自该寸步不离跟着,断手断脚也就罢了,不过烫了一个小泡,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怎就如此娇气。道一句不去了,脚下往回走。宫女先是好言相劝,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拧起桐儿两只胳膊不知拖去何方。

    那几人看她是个小姑娘,并未使出多大力气,桐儿生在农户家,打小放牛犁地,三拳两脚将人踢开,拔腿就跑。早前听渔歌等人说起后宫勾心斗角的惨烈故事,桐儿脑子灵光,细细一想便知有人暗算,从泼水到上药,只怕就是为了支开她,好对南婉青下手。

    桐儿忍着痛转身,火急火燎:“娘……”陛下,娘娘,还有一位面生的女子,眉目清秀,肿了半张脸。

    三人齐齐看来,神色各异。

    五尾凤冠,九嫔衣饰,殷红的掌印剐了几道血痕,是南婉青的指甲。

    此人应是赵修仪。

    “马、马鞭没找着……”小姑娘讷讷低语,垂下了头。

    南婉青心领神会:“不必找了,误会一场,误会。”

    桐儿点点头,退去一旁。

    “陛下恕罪,”赵文龄又一福身,“妾身自知现下仪容有失,不宜抛头露面,只是与裴参军夫人多年未见,隔帘问答亦可慰久思之情。恳请陛下恩准,妾身必当速去速回。”

    裴参军夫人赵华龄,赵文龄一母同胞的姊妹。赵文龄入宫当年,赵华龄随夫守兵骊山,姊妹二人已五年未见。前日裴参军上书,赵华龄求见修仪娘娘,宇文序是准了的。谁想撞上南婉青,将人打成这副模样。

    “陛下准了罢。”蹦蹦跳跳几步走近,南婉青挽起宇文序宽厚的大掌,左右轻晃。宇文序自进门问了换衣裳的话,不再言语,一直冷眼看着,乌黑的瞳仁如夜色幽深,难辨喜怒。小猫儿一样的爪子在掌心乱挠,剑眉微微蹙起,宇文序合拢五指,答了一声“嗯”。

    “天色也不早了,”细嫩指尖寻去指缝,擦过手心一层薄茧,酥酥痒痒,南婉青道,“我们先回……”

    牵着手,羊皮小靴踏出三两步。

    “且慢。”

    清浅笑意有一瞬森冷,南婉青回过身,转而笑得嫣然可爱,娇滴滴的“我饿了”才到嘴边,宇文序却松开手,径直朝屋内走去。

    黄檀双门圆角柜,一人多高,右门嵌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铜镜。

    “陛……”赵文龄才要开口,南婉青摇摇头,切莫自乱阵脚。

    宛如笔墨晕染,自一角漫开缭乱的幽暗,宇文序步步逼近,玄色身影渐渐占了铜镜大半地方。赵文龄一颗心悬在虚空,无处着地,巾帕绞出两个破洞,生怕宇文序再进一步。

    “你的帽子。”方帽入手,宇文序弯腰拾起一阵清脆铃音。

    不是柜子。

    南婉青笑道:“陛下好眼力,我竟不曾察觉。”

    “渔歌方才拿了赏银过来,说是照你吩咐,已将我的被褥搬去外间。”宇文序忽地转了话头,“这怎么算?”

    他猜到了。

    他想给宋阅难堪。

    南婉青接过帽子:“渔歌这个懒骨头,也有手脚勤快的时候。”

    答非所问,宇文序脸色又沉下来。

    “待会儿回去,我也将被褥搬出来,”南婉青环上男子腰侧,尖尖的下颌抵去宇文序胸口,“向之在哪儿我在哪儿。”

    赵文龄敛下眼眸。

    “我当真饿得紧……”委委屈屈。

    宇文序总算软了声调:“我们回去。”

    “恭送陛下,恭送宸妃娘娘——”

    夜风呼啸,卷起落叶纷飞,帝王仪仗浩浩荡荡逐渐走远,杳无人声。

    双手合起门扇,赵文龄道:“出来罢。”

    黄檀柜门晃晃悠悠推开,落下一道颀长身影,靛蓝衣袍,内宫侍人的装扮。男子身量清瘦,虽说生得高,套入内侍衣衫却不显窘迫,举手投足,仍是世家子的儒雅温文。

    这一劫算是混过去,赵文龄心有余悸,素来平和的语调也严厉三分:“宋行远,你不要命了?”

    宋阅,字行远。

    当年宋家五郎的百日宴,有高人批命,道此子日坐文昌,一代文杰之象,机缘当从五经出。开泰十四年冠礼,当朝太傅赵为宪亲自主持,赐字“行远”,取《中庸》“君子之道,譬如行远”之意,《中庸》脱自《礼记》,恰合“五经”验辞。

    赵为宪便是赵文龄曾祖父,赵宋二家渊源颇深。

    柜门撞上灯架,发出沉闷的响动。

    “我……只是想见她。”内侍纱冠歪歪斜斜扣在头上,宋阅眼眸低垂,像一只浇透瓢泼大雨的孤兽。

    方才也是一记闷响,南婉青回首,还未将宋阅面容看得仔细,赵文龄撞门进来,抓起南婉青拔腿便跑。铃铛小帽滚落,叮铃铃不知转了几圈。

    赵文龄将南婉青拽出门,西苑地势低平,更衣的厢房在楼阁之上,居高临下。只见宇文序一招制敌,正门守卫瘫了半边身子,草丛里的小丫头连忙爬出来告罪,生怕宇文序找不准路,领着人过来。

    “不成了,下去也会撞上……”赵文龄松开手,气喘吁吁,踉跄好几步,她从未跑得这样狠。

    今日本是宇文序开了恩,准许裴参军夫人赵氏入行宫拜见赵修仪。命妇进宫,车驾入金明门止于北端别院。赵文龄与jiejie多年未见,想着西苑临近金明门,出入内宫便利,因此起驾前来,一则姐妹早些相见,二则省去金殿叩见的繁文缛节。赵文龄自内宫而出,打算由北门入别院,免得绕去正门一大圈。

    “参军夫人见谅,院中有贵人驾临,封了院子,旁人不得入内,还请裴夫人移驾东阁。”北门冷落,只有两个看门的小厮,这二人竟不识九嫔仪仗,拦下赵修仪车驾,回了一番张冠李戴的话。

    侍女正欲开口训斥,赵文龄扬手止住,内宫中人岂不知嫔妃车驾与命妇车驾,此二人有鬼。

    赵文龄开口试探:“是哪位贵人?”

    小厮道:“是宸妃娘娘。”

    “既是宸妃娘娘在此,我等闲人岂能冒犯。”赵文龄道,“不过车前两串穗子颜色浅淡,入宫参拜实在寒酸,失了敬意。东阁未必有这样的物件儿,还请两位通融,我遣一名婢女悄悄进去,挑几串朱红的穗子,定不会惊扰贵人。”

    小厮道:“岂敢劳烦夫人身边的人,夫人放心去罢,红穗子我们挑了,立马送去东阁。”

    赵文龄浅浅一笑,心中笃定了十分,这两人必不是宫中侍人。女眷车驾,唯有皇后可用正红色穗子,内宫无人不知,何况还是看管车驾进出的内侍,何种品级用何种颜色,错上一回便是杀头的重罪。

    九嫔仪仗随侍者二三十人,七手八脚将两个小厮擒住,赵文龄踏下脚凳,五尾凤冠熠熠生辉:“本宫乃是正二品修仪赵文龄,你们可瞧仔细了。”

    两人吓得脸色煞白,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分明上头只说今日有一位裴参军夫人前来,还未必走北门,若是来了便支去东阁,他们务必守着不放半只苍蝇入内,谁想来了一位修仪娘娘。

    掌事太监甩着鞭子走近几步,此二人何曾见过此等阵仗,胆子小,一五一十都招了,道是金明门洒扫的小太监,白家六爷给了银钱,让他俩守在西苑的别院,为宋阅和宸妃娘娘望风。

    白家……宋阅……

    赵文龄细细一想,大惊失色,顾不得姐妹相见的正事,扶着凤冠就往内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