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表里不一（1）

    表里不一这个词在京海也许能用于形容很多人，但几乎不会有人拿这个词来形容安欣。

    安欣的温柔与赤诚仿佛是刻在骨子里，永远因坚毅而明亮的眼睛即便在逆境与困顿中也流露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但就像月有阴晴圆缺，很多事情不显露不代表没有。

    最早察觉到的人是李响，作为安欣的队友，办公桌就在他对面，可以说除去休假和分头出任务的时候，日常四分之三的时间他们都能看见彼此的脸。李响对他的师兄弟确实没什么可挑的，顶多开玩笑的骂句跟头倔驴似的。

    直到出现一个高启强，李响才算是见识到了安欣那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被人察觉的甚至可能连安欣自己都不一定察觉到的另一面。

    起初李响以为安欣只是爱心泛滥，就跟所有刚参加工作同志一样，多少带着一点救世济人不忍心，只是安欣尤其严重，而对象正巧是个看起来柔软可怜的小鱼贩而已。

    李响也并非没有这种不忍，只是他到底是莽村出身，算是早早见识了不少表里不一的混蛋。导致他见到在大年三十涉嫌打架斗殴的高启强的时候习惯性的戒备。而那小鱼贩虽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可那因含着泪显得柔软朦胧的目光怯生生的看过来的时候，连李响都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焦躁。

    他下意识的把这归为大年三十还不得闲的烦躁，即便如今回想起来可能那股焦躁和针对就源于哪怕高启强还没张嘴说话，单看着他低垂的眼角和圆钝的唇珠你也会忍不住产生亲近感与信任感。而这和李响他们所受的讲证据的教育不符。李响也知道自己虽然说着安欣容易犯轴，但到底是师兄弟，他自己也时不时钻牛角尖，而随着安欣听了几句小鱼贩哑着嗓子分辩的几句不知真假的话就迅速倒戈，起身就要拿钥匙给他松手铐，跟镜子似的照出了李响内心所想，李响这股子对自己的气和安欣的气也就凶在了高启强身上。

    李响这一凶可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使得安欣眼里的高启强更可怜，而高启强眼里的安欣更温柔，最后李响也因为自己的异常迁怒而更烦躁和心虚，审讯室里气氛又尴尬又僵硬。

    后来与其说李响是被安欣拿饺子哄出去的，不如说他也是顺着这个借口想让自己逃离这莫名其妙的氛围。

    随着食物填满胃，随着高启强按流程拘留，随着沉积的工作量增大，这个片段就像被随手夹在一本书里的照片一样，被琐碎的记忆埋藏在了底下。直到安欣为了高启强差点和市场管理的唐家两兄弟起冲突才被李响翻出来。

    李响来不及诧异这落灰的记忆再被翻出来竟能那么鲜活，他只能先借着安局的名头先把这事压下来，以避免扩大冲突让自己的队友背上不必要的处分。

    就因这事安欣吃饭的时候还跟李响黑脸，李响看他气鼓鼓的，也没忍心说你要硬要较真的话你确实程序不合法，连高启强都怕添麻烦说算了，我在那给你俩擦屁股的时候你这位“好警察”可一脚踹了高启强铺的台阶，铁了心要护着他。

    高启强这个名字再出现在两人的谈话中时已经是安欣被派去做卧底的时候了，俩人在电影院交换了情报后，安欣来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李响刚开了个头，说菜市场那卖鱼的高启强找过你，安欣虽然诧异但语速都快了，都不等李响换气就追问干啥。

    李响没忍住，瞥了他一眼，接着解释道给你送鱼，然后嘴比脑子快，补了一句我估计他大概是被人欺负了。

    连李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补这句话是为了什么，是想警告安欣那个卖鱼的受了欺负看你好说话来巴结你，你别总把他想的那么好？还是想给高启强疑似私下找警官的行为找个不那么令人反感的借口？

    总之最后李响“受安欣委托”，穿着一身板正的制服来高启强摊位“照顾”他。其实李响看他甚至有闲心打牌外加一副讨好借势的样子是有些不舒服的，但随着这人软乎乎的凑上来勾着李响的肩膀，被瞪了一眼又跟小动物似的立马警觉又乖巧的收回手，那点不快也被好笑盖过了。

    反正是安欣让我惯得，再说了，办案总得征集线索。李响若有所思的看着低头双手捧着黄翠翠照片正认真分辨的高启强，有那么些逃避般的想。

    截至目前，还是那句话，只是安欣心软的情感又泛滥了，何况关照一下小鱼贩也不叫什么大事。

    等安欣卧底任务失败，在医院吐得昏天黑地，刚见点好，脸色还发白着呢，一路过旧厂街人都坐直了。

    李响觉得自己有的时候做兄弟的就不该惯他这个毛病，想去看你就直说，来了句到高启强的菜市场了就不说话了，你都让人差点没给打傻了还能记着高启强的菜市场。你要问他你想去看是吗，他估计还得瞪圆了眼睛一脸无辜的来句问问线索而已。

    等进了菜市场，看见高启强和唐家俩兄弟站在一起，李响都能感觉安欣气势变了，下颌都绷紧了，带着一股愠怒。安欣直直的看着高启强朝他走来，对狂奔来的唐小龙连个眼神都没有，而李响虽然散漫但又带着点警告意味的分别看了眼唐家两兄弟，评估了一下场面，见众人脸色都还算自然，估计是没出什么事。

    不过令李响没想到的是，安欣等高启强打完招呼后当着那么多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来看你的”，这话说得如此自然以至于李响一时半会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等安欣当众给唐小龙下不来台，三人刚在炒面摊坐稳。

    “见义勇为去了？”

    案子几句话匆匆带过，趁着高启强低头给他们擦筷子，安欣冷不丁反问道。

    连李响都觉得他有点太不见外了，即便他对唐家兄弟也没任何好感，可问的那么生硬，更何况都在这一片混的，化干戈为玉帛不是挺好，你还希望着他们仨不对付再一架打到警察局？

    高启强解释了两句后，李响打了个圆场，说安警官没白惦记你，不过似乎有些多余，因为高启强看起来也没觉得不舒服，反而非常合适的接了句安警官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

    安欣一下子像是被毛梳顺了，唇角都放松了不少，有些不自然的撇过头看着灶台的火焰，带着点循循善诱的语重心长和高启强闲聊，但闲聊的内容来回来去都像是在告诉高启强不要和唐家两兄弟走的太近。

    “所以，你现在就是想把小龙小虎变成你的....朋友？”安欣直直的看着高启强，用词虽然委婉，但气势已经开始有审讯的迹象了。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基因这种东西的强大，作为优秀警官的后代，同时又是被两位局长级前辈带大的孩子，他仿佛天生就吃这碗饭，以至于高启强语气中的态度稍有不对他就跟只狞猫似的噌的竖起耳朵，警觉起来。

    李响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一方面觉得提醒一下高启强也没什么，毕竟唐家那两兄弟不是什么好料，但一方面又觉得安欣似乎管太多了，他大概忘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才多久，而高启强不仅比他大，而且大概率混社会的经验不知比他多了多少。

    可李响也察觉到自己除了无语背后的些许不快，他当时并没仔细去想，因为吃完饭从旧厂街出来后他和安欣就杀去了白金瀚夜总会敲山震虎了，在夜总会门口站岗，紧接着就是被安副局一通电话给吼回去挨训，这才结束了这鸡飞狗跳的一天。

    李响躺床上的时候控制不住的在脑子里复盘这一天，这还是曹闯教他们的，原本是想黄翠翠和白金瀚，不知怎么的最后定格在了和安欣以及高启强吃的那顿饭。

    安欣的眼神一直都是明亮清澈，即便训练累的半死，被教官折腾的闭眼就能昏过去，眼睛都红了，强抬起眼皮做俯卧撑那双眼睛也依然清醒，咬牙坚持。努力被人否定，工作成果不被承认，被讽刺成太子也没有自暴自弃，反而瞪着那双眼睛更加努力。

    可吃饭的时候李响看着安欣总觉得他眼神时不时混沌了起来。

    大概是旧厂街太暗了。李响被自己发散般的思维弄得无奈的笑了起来，努力把思维转回工作上，顺便酝酿睡意，

    就在他距离睡着就差临门一脚，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了之前去关照高启强时，高启强没发现他时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杀鱼的动作非常熟练，但仿佛像是被人上了发条般机械的重复着活着，即便被喊回神时看向李响的眼神依然潋滟，看上去又什么事没有，柔和无害的像是池水。

    但李响总觉得他看安欣的眼神明亮的像是被水面揉碎了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