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小岛上
143 小岛上
143 陈绵绵最后是在张彤家住的。 她休学后,张彤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收到她的消息后,立刻打车来接她。 “我没有室友,这个房间是空着的,已经收拾好了,你随便用。”张彤打开房间的灯,跟她介绍。 “谢谢啊。”陈绵绵看着她,面容疲倦苍白,但很真诚。 “……说这些干嘛!”张彤有点不好意思地撇开眼,“我们只是一年没见面,又不是断交一年了!” 陈绵绵弯唇笑了一下,嗯了声。 “好了好了,别笑了。”张彤摆手,把她推进去,“看看你那个黑眼圈,吓死人了我去,快洗漱休息吧。” 又碎碎念了一阵,要退出去之前,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门口“噢”了一声。 “什么?”陈绵绵问。 张彤手扶着门框,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之前给我的东西,我都整理好放在那里了。” 陈绵绵要去支教,有些东西不便带去,但也没地方放。 偌大一个南城,她竟然没有一个非常自如的、不牵涉利益人情的,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最后只好放在张彤那里。 她伸手指了指飘窗台上的一个开放着的纸箱,“都是完好的。” “……你有空的话,可以看看。” “好。”陈绵绵应道。 张彤于是退出去,还贴心地给她带上了门。 陈绵绵强撑起的精神终于再支撑不住,肩膀迅速地塌下来,疲倦地坐到床边,既不想动弹,也不想思考。 她感觉她的精力被耗光了。 疲惫。 无止无休的疲惫。 身体很想休息,但大脑还在持续机械地运转着,像一台被频繁刺激后无法关闭的机器。 她在想她要怎么办。 虽然分别前跟许意眠含含糊糊地说再说,但是她清晰地知道,她想去的。 但她又有些害怕。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怀疑程嘉也的真心。 她相信他那些擦肩而过,为她停留,那些缄默不言的时刻,都是真的。 但无可否认的是,真心向来瞬息万变。 不知道在床边坐了多久,陈绵绵终于伸手揉了揉脸,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起身准备去洗漱。 路过飘窗时,视线扫过那个敞开的纸箱。 她顿了一顿。 - 梦境纷乱。 光怪陆离的场景,一个又一个出不去的梦魇,场景换了又换,但总是灰败无色的。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烧,大脑一片灼热,耳边隐隐约约有机械平直的仪器滴滴声,但很远,仿佛在另一个次元。 程嘉也觉得自己好像飘在空中。 一切都很远。 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在他眼前,全都是一片虚无。 眼前时而是幼年的那棵梧桐树,枝叶茂密,林荫广阔,几只蟋蟀死在树干旁,他只能站在那里,看中年男人拽着自己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啼哭不止的孩子远去。 时而是漆黑一片的房间,耳边是永恒虚无的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伸指的动作都无法感知到,仿佛已经是一抹游魂。 时而是失眠的深夜,时而是昏暗的录音棚,时而是看不见星星的阳台。 总之,场景换得很快,从幼年到成年,仿佛闪回般,一一浮现。 但最多的是陈绵绵。 陈绵绵站在路边,神情平静,说“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你”的时候。 陈绵绵毫不留恋地转身走掉,将那条项链扔进垃圾桶的时候。 陈绵绵亲口承认她在和别人谈恋爱,而她也真的很喜欢他的时候。 陈绵绵说“不管你受了多少伤,费了多少时间,我都不需要”的时候。 还有隔着一扇窗户,他站在小院外,看见他们低头接吻的时候。 场景回溯,痛苦、折磨、难过,消极的情绪就像灰色潮水,从四面八方将人淹没,沉默无声地覆过口鼻。 明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脏了,却还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心脏被挤压收缩,被尖针倏然刺了一下的痛苦。 诸多种种,仿若利刃割开粉饰的太平,将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扯下, 窒息,无力,他像一个无法挣扎的溺水者,仿佛隔着一层玻璃,连触碰都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溺毙。 有什么需要留下的必要吗? 好像没有吧。 程嘉也依旧很安静,无声地漂泊在那里,任仪器平直机械的滴滴声从遥远的玻璃罩外传来,任潮水一浪一浪淹没头顶。 缓慢,但无法阻挡。 好疲倦。 远处平直的机械音仿佛变急促了一些,高频地敲击着耳膜,混着一些渐近的人声,惊呼,指令,很遥远,但依旧很吵闹。 程嘉也连蹙眉都懒得,面容平静倦冷,看巨大的玻璃外,上演着另一场梦魇。 依旧是山间旷野,群山葱郁,日出磅礴,学校修整一新,白墙黑瓦,窗明几净。 唯一有色彩的画面,真实而又生动,鲜活感几乎触到灵魂。 但主角不是他罢了。 里面甚至没有他。 接陈绵绵放学的,傍晚在cao场边等她下课的,夜晚相对坐在小桌旁的,通通都不是他。 一帧又一帧熟悉的画面闪过,连风的温度他都记得,仿佛是此时此刻正在几千公里外同频上演的故事,仿佛是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平行世界。 一切都如常,一切都平静美好。 只是陈绵绵身旁不是他罢了。 甚至也不是别的什么人。 面容空白模糊,看不真切,好像在说: 不是池既,也可能是张既李既。 可能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可能是你。 她讨厌你。 这几个字在脑海里清晰浮现的时候,程嘉也感到痛觉仿佛在复苏。 心脏快速地跳动着,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要在他身体里凿出一个血rou模糊的坑,直到躯壳空洞才肯罢休。 四肢百骸都是沉重和疲倦。 连呼吸都发疼。 远处仿佛有警报声响,提示音冰冷机械,快速却无情,混着嘈杂混乱的人声、脚步声、冰冷器具碰撞的声音,声声灼耳。 “哗啦——!” 枪响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鲜活明亮的画面像蓦然被打破的玻璃,充满着歪斜的裂痕,哗啦哗啦向下掉去,碎成更小的残片,再不能拼凑。 眼前再次是一片黑。 永恒的,虚无的,一望无际的黑。 像小时候待在房间里一样。 哭吗? 喊吗? 愤怒,不甘,绝望吗? 没有用的。 他试过。 像是遥远的山谷里传来许多年前的回响,他所有的努力都像丢进大海里的一颗小石子,只能在水面上激起两秒的涟漪,微小且难以捕捉,然后就在瞬间被吞噬,荡然无存。 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算了吧。 程嘉也想。 他闭上眼,任潮水涌入感官中的每一丝缝隙,一丝空隙也不留。 算了吧。 他真的很累了。 到此为止吧。 平直的“哔”声迅疾急促地响起,显示器上的心电图迅速拉成一条直线,人声愈发嘈杂,像潮水倏然涌进耳道—— 一大片声响冲击着耳膜,说话声、脚步声、仪器警示声、滑轮推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谱成一首极乱的交响乐。 很吵。 遥远,朦胧,事不相关的喧闹。 倏然,一片嘈杂中,一丝熟悉的声音好像越过所有人,直直地响在他耳边。 ——“程嘉也。” 有人喊他。 嗓音依旧温和,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不复往日平静。 甚至带了点哭腔。 “程嘉也。” 陈绵绵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红,鼻尖发酸,一字一句,艰难地道, “我看到你的留言了。” 那个被张彤收起来的switch甚至还有电,此刻被她攥在手上,用劲到指节都泛白。 好多年前的夏天,她在虚拟的北半球小岛上看流星雨,许下了“希望程嘉也也能喜欢我”的愿望。 而此时此刻,那个保管妥善的游戏机被她攥在手上,指关节泛出明晰用力的白色,色彩鲜明生动的屏幕上,赫然是崭新的愿望。 程嘉也给她的小岛除草、浇水,修完了她没来得及修建完成的游乐园,把每一位小动物都照顾得很好。 后来岛上又下过一场流星雨。 程嘉也一点一点抹掉她原来的愿望,握着手柄,一个字一个字地打。 “希望陈绵绵的愿望都能成真。” “……我也喜欢你。” 只喜欢你。 …… 一滴眼泪砸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温热的,柔软的。 水迹绵长,一点一点,缓慢地滑落。 陈绵绵连声音都在抖。 “我骗你的。” “我没有跟别人谈恋爱,也没有喜欢上别人。” 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这句话程嘉也曾经对她说过,现在轮到她还给他。 陈绵绵仿佛觉得胸腔被压住,吐字艰涩无比,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想起程嘉也风尘仆仆,一身倦意,跨越万水千山,再次见到她时,说,我只是想以后你需要的每一次,我都在你身边。 他其实没有说谎。 后来的每一次,他的确都在她身边。 那枚项链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棱角嵌入掌心皮肤。 陈绵绵连指尖都在颤抖,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道, “醒过来吧,程嘉也。” 我们既往不咎。 我们逃到小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