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灰白色
140 灰白色
140 其实陈绵绵下飞机时还有点茫然。 南城机场很大,摆渡车,廊桥,一趟又一趟地来回,等到彻底稳稳地站在实地上,已经是走出机场外的时候。 她站在路边,看各色车辆来来回回,匆匆驶入,又被广播提醒催着,匆匆驶出。 人人都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慌慌张张。 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氛,以至于她站在路边时,还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一年,第一次跨越万水千山,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这个城市时。 陈绵绵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 周誉那个电话挂断后,她在书桌前枯坐到天明,然后说不上出于什么情感,定了最早一班直飞的机票。 然后呢? 现在,她要做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程嘉也在哪里,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被放出来了,或是没有。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干预这件事。 她既不是他的亲人,也算不上朋友,硬要说的话,那点为数不多的联系,也是因为程之崇资助的这层关系带来的,并没有什么更亲近的关系。 贸然去程家实在太奇怪。 站在路边思考片刻后,她倏然想到一个奇怪的点。 程奶奶。 程嘉也刚刚从南城消失时,奶奶还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嘱咐她有消息一定要通知她,而她后来总是被程嘉也打岔拒绝,竟然也就忘了。 而奶奶竟然也没有再来过电话。 没有再向她打听过程嘉也的消息,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按老人一开始焦灼担忧的态度,这显然不合常理。 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 她知道程嘉也的去向。 因为知道,所以不再焦灼,因为知道,所以为了避免嫌疑,也就不再关心联系她。 陈绵绵厘清思绪后,摸出手机,正要给奶奶拨电话,另一个来电忽然拨进来。 屏幕上闪烁着来电提醒,阻碍了她拨号的动作。 依旧是那天夜里打来过的陌生号码。 陈绵绵缓了一秒,接起。 周誉焦灼紧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绵绵,你在哪里啊?!” “程嘉也出事了!” - 紧急的鸣笛声划破寂静,救护车呼啸而过,短暂停下后,又向医院飞驰。 人影憧憧,慌张焦灼,声音嘈杂,视线模糊,忽远忽近。 担架,滑轮,电梯。 鼻息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意识涣散模糊,冰冷的金属制品在推车上移动,伴随着滑轮滚动过地面的声响。 白色沉重的大门打开,又在一片喧闹中关上,隔绝掉无数人担忧焦灼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空气变得粘稠,像吸饱水的海绵一样厚重,压得人无法呼吸。 抢救室外的人很多,或坐或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电梯层层往下,每层都滞留片刻,拥挤不堪,陈绵绵等不及,从楼梯间往上跑,喘着气跑到抢救室门口时,手术中的指示灯仍还亮着。 走廊上的人或坐或站,神情凝重颓然,安静得连叹息声都可以听见。 程之崇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开了点窗,望着窗外,烟捏在手里,看不清神情。 周誉和许意眠坐在左边的椅子上,手指把衣摆捏得皱成一团,听到脚步声,抬眼望来。 程奶奶和程母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许久未见,两个女人似乎都消瘦不少。奶奶坐得依旧端正,手交叠着,放在拐杖上。 程母眼眶极红,看了一眼陈绵绵后,就匆匆转过身去,似乎是在擦泪。 但那眼泪好像止不住一般,簌簌往下掉。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轻声说,然后擦肩而过,匆匆点个头,就算和陈绵绵打过招呼了。 奶奶叹了口气,视线从她的背影上移开,落在陈绵绵身上,看了她好片刻。 “瘦了。”她最后说。 熟悉的声线,熟悉的语气。 竟然开口就无端让人想掉眼泪。 奶奶又打量了她片刻,冲她招招手。 “来,过来坐。”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地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小声开口。 “……奶奶。” “怎么这么小声?”程奶奶应了,偏头看她,“出去这么久,不认识奶奶了?” “……没有。”陈绵绵摇摇头。 奶奶没有再逗她,伸手摸了摸她手腕。老年人粗糙干燥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腕,虚虚圈了圈,蹙着眉,小声道,“怎么两个人都瘦成这样。” “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的,奶奶。”陈绵绵想起那些被白烟氤氲的时刻,扫了眼仍亮起的手术指示灯,欲言又止,“程嘉也,他……” 方才周誉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情况,只告诉她出了事,救护车呼啸到程家,担架将人抬走,动静惊动了整整一片,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议论纷纷。 严重紧急的结果摆在她面前,她却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奶奶停顿了片刻,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看了看站在窗边的人,良久,才开口道, “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 - 程奶奶并不是从程嘉也出生时就住在这里的,相反,她独自一人住在南城另一边,靠近乡野,直到程嘉也十三四岁,才搬到程宅,和一家三口一起住。 原因无它,就是因为程之崇。 程嘉也几次关禁闭出来之后,整日整日地不说话,一言不发。 程母并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但程之崇向来说一不二,她无法阻止,只能在背后偷偷掉眼泪,并给程母拨通了电话。 “他自从长大之后就不听人劝,做事越来越独断,不常在家,也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奶奶声音很轻,缓慢地跟她讲,“但我搬过来之后,情况好了很多。” “起码他没有在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再那样罚过他。” 许是在回忆,人称代词略有些混乱,但陈绵绵还是听懂了。 程奶奶在讲程之崇。 “从前我们家条件不怎么好,他能爬到现在,事业、家庭,全是靠他自己一个人努力,我没有帮上过什么忙。” “所以这也可能是他对嘉也严格的原因。” “他总觉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该爬得更高,但丝毫不顾及肩头的人想不想往上爬。” 奶奶叹了口气。 “总之,我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之后,他就没有再那样罚过嘉也,但相应的,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忙碌,总是忙碌。 游走在名利场之间,潜心陶醉于权势财富,像制定一个项目计划一样,为唯一的儿子铺路。 他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只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附属物,是光鲜履历上的另一笔。 因为自己从最最普通的底层里爬起来,受尽白眼和议论,尽管耳边就是轻蔑不屑的议论,下一秒却依旧要收拾好表情,躬身跟别人敬酒。 他不理解,为什么程嘉也不想。 他给了他比那时候实在好太多的条件,让他只要稍微勾勾手指,一条花团锦簇的大路就可以为他敞开,迈一小步就可以平步青云。 但他偏不想。 他要没有分寸地和另一个圈层的孩子,蹲在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梧桐树下看蟋蟀,还在被发现后下意识要维护他,摇摇头说没有。 他要在叛逆期刚开始时,就未经请示,模仿家长的字迹,自己交上了住宿申请书,期盼以此摆脱远离他的影响。 他要为了一些根本没有意义的兴趣爱好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许多城市间来回奔波,抛头露面,在舆论和互联网上生存,赚一些极其微薄的收益。 他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孩儿,和家里断了联系,断送掉大好的前程,将自己埋没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方。 怜悯,同情,那都不是他应该有的品质。 可以做样子,但不能发自真心。 这样的人走不长远。 程之崇不明白,他明明已经给了司机一笔丰厚的酬劳后才辞退他,明明也亲自在住宿申请书上签了字,明明也让他可以适当地尝试做自己喜欢的事,明明也给他那一点小伎俩遮掩下的,整整四个月的自由了。 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回到正轨上来呢? 为了一把毫无用处,只是在放学后跟那些小孩儿教学时弹一弹的吉他,可以不声不响,心甘情愿地挨一巴掌? 为了一个跟家里瓜葛其实并不大,只是蒙受恩惠的普通女孩儿,可以在房间里关了七天后,依旧睁开眼,平静地跟他说一句“我不”? 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所谓自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 程之崇从来都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哪怕程嘉也跟他愈来愈远,两个人愈来愈相对无言,坐在同一张桌上,话却永远寥寥。 他觉得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直到程嘉也站在他面前,反应迟缓,意识和思绪都略微缓慢,却依旧平静,一字一句地重复那句,说“我不”。 脸色依旧苍白,手背上针眼还未消退,青筋和血管都分外明显,输液管里倒回一点血。 毫不例外,漫长的寂静和沉默后,又是一场争执。 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一场暴怒。 反复被挑衅的火再也压不住,从前教育他的那些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也要保持冷静自若,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是一巴掌。 甚至远比那天夜里要来的重。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密闭的房间里回响,被打的人整个上半身都侧过去,口腔满开血腥味,脸颊痛到几乎麻木。 但是还没完。 衣领被揪住,人被抵在墙上,手背上的针管在动作间被挣脱,针从皮rou里搅开,然后脱落,垂掉在地面上。 程之崇在说什么,他听不清。 总归是一些老生常谈之类的废话,说他不争气,说他不孝,说他不配做他的儿子。 眼前的一切都像开了电影里的慢动作特效,黑暗的房间里,眼前胸膛起伏、面目狰狞的人,门外面色紧张惊恐、不知所措的外人。 房门半开,泄出外面的一丝光亮,落在地上的针管和推车泛出莹莹的银色冷光。 耳边是连续不断、急促激动的话语,像浮云一样飘走,并没有进入他安静的大脑,唯有一句,尖锐而刺耳地划进耳道。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 不知道是听到这句话的第几次了。 好无聊。 程嘉也垂着眼想。 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垂落在腿侧,指尖蜷了蜷。 隔着一层裤子的布料,他触到了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银质的物品。 明明也该是带着金属冷意的,明明也该是棱角分明的,此刻却让他觉得柔和,觉得触摸到的是最温暖的东西。 像是旷野的风,像是旷野的黄昏,音符连续地飘在空中,远处坠着绵软锦簇的温柔云朵。 让他想到陈绵绵。 ……她还好吗? 程嘉也想。 现在应该是在上课吧? 他不在的话…… 她有没有生气? 还是,觉得轻松许多? 他的灵魂在此时此刻出窍一般,从这个荒谬却又是现实的时刻脱离,回到旷野间。 他十几岁,第一次看到陈绵绵照片时,就为之惊艳的旷野。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眼睛里亮起的光彩像是永远也没有受到过任何的束缚。 她不是光鲜牢笼里的金丝雀,精致到连羽翼都被打理得亮丽,却永远飞不出那方寸之地。 她永远像风一样自由。 并且持之以恒地,毫不动摇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陈绵绵是最好的。 程嘉也这样想。 尽管这一切好像都不属于他。 这一切也不过是他借了一些空白的光景,从别人的怀抱里偷窃来的温暖罢了。 甘之如饴,但好像无法再继续了。 他好像没有办法再继续恬不知耻、若无其事地插入她的生活之中,破坏掉她本来应该平静美好的人生。 哪怕他想。 但他好像不能。 程嘉也闭了闭眼,蜷起的手指隔着布料最后摩挲两下,似乎是要把棱角都印进心里。 屏住呼吸几秒后,手缓慢地松开。 他弯身,触到冰冷的金属物体。 用来剪胶带的手术剪在方才的争执中掉落在地,小巧尖锐的物体反射着门外的光,冰冷异常,被他攥在手里也不能温暖分毫。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你的,你凭什么跟我叫板? 这句话好像在人生里回荡过无数遍,从他幼年时期,一直到今天。 平常他总是沉默。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想再保持那份软弱的缄默。 程嘉也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地道, “那我还给你好了。” 本来就没什么好再留恋的。 下一秒,冰冷的金属扎入右上腹,皮rou绽开破裂—— 一声闷响。 利器刺入皮rou深处,剖开血rou,触及到最深的疼痛。 那一瞬间,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 像摁下暂停键的电影画面,隔了几秒后才重新继续播放。 身前的人愣了好几秒,瞳孔迅速放大,门外的人惊呼一声,腿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好几秒后,才飞速地跑进来。 痛觉也迟钝。 温热的血涌出来,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失。 程嘉也却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只是靠着墙壁,缓慢地往下跌。 程之崇原本攥住他衣领的手开始颤抖,仿佛脱了力似的,再也稳不住他。 他盯着黑夜里并不明显的血液,看着那些黑色的血流到他脚边,第一次感觉到了慌张的实感。 心脏在飞速跳动,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大脑一片空白,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一点血蹭到他手背上,触感温热,却凉得让人心惊。 这是程嘉也的血。 他儿子的血。 那把手术剪末端依旧在黑暗里,泛着尖锐金属特有的冷光。 看着都很疼。 程之崇开始后退。 无意识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时隔许多年,他第一次开始想。 ……我真的错了吗? ……何至于此呢? 但程嘉也并没有放过他。 他盯着他,安静地问, “现在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