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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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春雨不停,云京城总是笼着一层湿润的薄雾,皇城之中除却雨雾,却要再添一片阴霾。 正元帝信道,几日前清醮,令嘉王赵益奉青词,然而嘉王拖了一两日,竟在庆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无从落笔。” 此举立时触怒正元帝,嘉王当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带至重明殿禁足。 前来讯问的人换过一拨又一拨,嘉王惊惧无状,有口难言,问自是问不出来的,从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时,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殿下。” 李昔真提着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不由伸手触摸他的脸。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唤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殿下是想带我回彤州,对吗?”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沉重的思绪。 嘉王不答,却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嘉王,那时我便住在这里,宫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来有了安王,我有时竟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个名字才说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湿润,他再说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师与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这里于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这里,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脑子里还是那些年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无子,此次忽然留您长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会冒险拒写青词。” 李昔真与嘉王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他经历过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对正元帝,恐惧甚重,敬爱不够。 他心底的结,是笼罩着他一生的阴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要活在阴影之下,他绝不甘愿。 他此举便是故意触怒正元帝,好让其像从前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厌恶,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养子彻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来见老师的。” 嘉王发髻凌乱,几绺浅发落在鬓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双肩,“老师既不见我,这云京,你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体康健,我们活过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过他儿时的模样,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吗?” 她忽然问。 不想什么? 嘉王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绷紧了些,他哑声:“不想,昔真,我只想与你回去。” —— 倪素又买了一篮子的香烛回来,才进医馆的正堂,却听身后有人声:“夫人,好像便是这儿。” 她回头,见着两名女使扶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那妇人在她转回身来的一刻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夫人可是来看诊的?” 倪素将篮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询问。 “我家中有医工,不劳姑娘。”妇人开口,语气很温和。 倪素一顿,随即颔首,“既如此,不知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妇人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 “是。” 倪素点点头,见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问,“您的膝盖可是不舒服?不如进来坐一下吧?” 妇人仅仅只是思虑了一瞬,便点点头,由女使扶着进了门。 堂中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即便是她这般讲究的人,竟也从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丝的不好。 桌上有热茶小点,妇人只坐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娘子从后头出来,手中端了热水,还没走近便有艾叶的香气。 “您膝盖疼,若不嫌弃,便用这艾叶水敷一敷吧。”倪素将水盆放到凳面上,因着两旁有女使,她也没自己动手。 两名女使望着妇人。 妇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轻轻点头。 有屏风遮挡,女使们掀开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绸裤,用拧干的热帕子扶上她的膝盖。 “我听外头人说,姑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长的事,实在令人惋惜。” 妇人眉头舒展了些,忽然开口。 “我实在担不得‘了不起’这三字,为人血亲,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倪素在旁拨弄炉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来天阴雨多,夫人膝盖若常常不适,便多用用这法子,多少也能减轻一些疼痛。” “多少钱?” 妇人轻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摇头,笑道:“只是一些艾叶水,为您热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钱?” 妇人没说话,手中捏着一圈佛珠,她瞧着倪素,只等女使为她热敷完毕,便起身告辞。 自始至终,她也没说明过来意。 “夫人,您觉得她如何?”出了医馆,一名女使将妇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 妇人拨着佛珠,在车中坐得端正,她细细地想着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为,“瞧着是个极好的模样,也是个知礼知节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过好教养,她家里若不出这样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来抛头露面地讨生计,一个姑娘家,也是极不容易。” 马车从医馆门口离开,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东西,对面药材铺里的小女儿阿芳才十二三岁,这几日常来倪素这里玩儿,她一手撑在桌角,嘟囔着,“艾叶你不也是在我家买的?那不要钱么?何况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方才那妇人来时,她便在门外玩儿。 “本也不值几个钱。”倪素给了她一颗糖,又说,“你瞧见她身上穿的料子了么?那样好的穿着,必不是寻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妇人用不着她诊病,但她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 阿芳不言,她母亲说,为妇人诊病的女子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但偏偏她面前这个jiejie很奇怪,她专为女子诊病,却不能说她的名声坏,大家一边敬佩她为兄伸冤的勇气,一边又对她行医之事讳莫如深。 “倪jiejie,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换了话头。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细密的雨雾,想起连日来都不见月,只能用柳叶水沐浴的那个人,她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纸鸢!” 阿芳笑起来。 纸鸢? 倪素一头雾水,“什么纸鸢?” “你昨儿这里摆几根竹子,我可都瞧见了!”阿芳哼了一声,指着墙角,“你的纸鸢做得怎么样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嘛!” “我没做,拿给你看什么?”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芳没一会儿便被她母亲叫回去吃饭,倪素回到后廊,嗅到饭菜的香气,她抬头往厨房那边一望,穿着淡青圆领袍的年轻男人发髻梳得很整齐,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檐廊里,手中握着柔韧的竹篾。 “徐子凌,我不是说过了,这几日我不用你做饭吗?”倪素快步走过去,将一篮子的香烛放下,提起衣摆坐在他身边。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么样子?”徐鹤雪的眉眼从来都透着一种冷淡,此间雨雾浮动,他的面容便更添几分冷感。 “什么……你怎么知道?”倪素一下讪讪的。 “你的窗开着。” 那时徐鹤雪才从房中出来,抬眼便看见那道窗内,她鼓着脸颊咬糖糕的模样,像喝了一碗药汁似的,那么苦。 “看医书忘了时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声说着,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说过的话,她不由问,“你拿着个……是要做什么?” “你那夜说睡不着,来我床前守,没一会儿便在床沿趴着睡着了,”徐鹤雪用刀轻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说了梦话。” 倪素愣愣的,“我说什么了?” “我的纸鸢为什么飞不起来……”徐鹤雪没有什么情绪的嗓音并没有模仿她的语气,只是这样平铺直叙地说给她听。 倪素有点不好意思,垂下脑袋,“虽然我不记得,但,应该是我梦见小时候与兄长一起踏青游玩的事了,我的纸鸢总是飞不起来,兄长也不帮我。” “所以,你在给我做纸鸢?” 她问出这句话,无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嗯。” 徐鹤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问她,“你如今,还想放纸鸢吗?” “……想的。”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轻。 徐鹤雪闻言,转过脸来看她,“那就好,我还担心这样东西你儿时喜欢,未必如今也喜欢。” “你……” 倪素躲开他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时连自己的手该放在何处都不知道,雨水漂湿木阶,她看着其上雨珠滴答,“你怎么会做这个?” 徐鹤雪不再看她,又专注于手中的事,“年少时,我的好友为讨他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欢心,便自己学着做,可他有点笨,做了几遍也做不会,还被竹篾扎了手,便强拉着我一块儿来学,最后,他拿了我做的去给了那个姑娘。” 倪素终于又听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撑着下巴,笑了一下,“他为什么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嗯。” 徐鹤雪停下动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细细地回忆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极浅的笑意:“若我记得不错,他做的那个,似乎丑到不堪入目。” 他的身形淡如雾,也许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但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从前某些轻快的记忆,这个好似是霜雪堆砌起来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迹象。 倪素看着他,忽然很想触碰他。 但她没有那么做。 雨声很轻,雾气湿润,徐鹤雪在安静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说:“你这样,我会很期待雨停的。” 第57章 水龙吟(二) 周挺冒雨从夤夜司匆匆赶回府里, 他也不撑伞,穿过庭院走上阶梯,抬眼便看见正在厅堂内端坐用茶的母亲兰氏。 “母亲。” 周挺走进去, 雨水不断从衣摆下坠,“您这么着急唤我回来, 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说有事,你会这么快回来么?”兰氏说着,瞧着他苍白的脸色, 便伸手由女使扶着起身走近他,一边用绣帕擦拭他脸上身上的雨水, 一边道, “儿啊, 你身上不还受着伤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不肯在家里多将养些时日。” “母亲,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