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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只狐狸现在很不高兴

     他拥有病态的自控力,却遏制不住痛苦的眼泪,泪珠在眼眶翻滚,一滴,两滴,汇聚成一场雨,他无声流泪,静得可怕,江娴却仿佛身临一场暴雨,震耳欲聋,其实这场雨早就来过,就在老宅那天,她发现真相的那天,阁楼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只可惜她太幼稚,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全然忽略了他

    她手忙脚乱抽纸巾,擦拭他湿润的脸,却赶不上他流泪的速度,纸巾很快就被浸湿,这场泪,他究竟忍了多少年才爆发,以至于如此激烈,想到这儿,她有几分庆幸,庆幸他愿意对她敞开心扉,诉说深藏的痛楚,在没遇见她之前,他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年,表面威风凛凛,实则却伤口未愈,该有多痛苦,她想想就心疼

    若是相遇得再早一点,该多好,她这样想

    他眼底濡湿,仿佛含着一汪清泉,又像凝聚天际星辰,粼粼闪光,他反握她发抖的手,声腔哑了“十多年了,斯人已去,尘埃落定,我却画地为牢走不出来,我都觉得我好可笑,又好可悲,我时常想念母亲,但却连祭拜她的资格都没有,她临终前哀求景兆带走她的骨灰,把她葬在除台北以外的地方,远离罪恶的台北,也远离我,永不相见”

    一边唾弃他,永不相见,一边命令他割rou一个亿给毫无感情只有恨的同母异父弟弟,还是在资金最短缺的时候,江娴无法评价乔怀伶这位母亲,的确是位慈母,日子稳定时对景兆宠爱有加,堪称溺爱,动荡时又为他谋生路谋得殚精竭虑,好伟大

    可是另外两个孩子呢,完全不关心不在乎,景瑞雪当年命大,没死在她的阴谋里,却没逃过十几年后的一劫,使其绝望自杀的,不还是童年的恐怖阴影吗,如果她是一位正常母亲,保护女儿,爱护女儿,景瑞雪怎会心病缠身,抑郁致死

    还有景丰年,从小到大被她榨取利用价值,她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为她所用的工具,哪怕她命短,无福享受皇太后的待遇,也没忘记最后压榨他一次,给自己最爱的孩子争取最大的利益,一切都如她所愿,因为景丰年即使遍体鳞伤也足够爱她,做了这么多,她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他,还撂下永不相见的狠话

    她从没把他当人看过

    江娴喉咙发紧,说的话也别扭“你不可笑,哥,深宅大院人心叵测,你是最可敬的一个,你一心为母亲,为meimei,但她们不领情还反过来伤害你,这不是你的错,人各有命,你不要再埋怨自己”

    他不言不语靠着头枕闭上眼睛,寂静半晌才喃喃低语“你知道是谁,促使我当年在羽翼未满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弑父夺位吗”

    江娴当然不知道,摇了摇头

    “是景兆”他眯眼,寒光迸射

    她彻底傻眼,无法把这么大的事和景兆那个纯种废物联系在一起

    “79年末,父亲做了件激怒他的事儿,他气急败坏,决心借助他人之力置父亲于死地,借助谁,当然是我,如何借助…”说到最关键处,景丰年忽然停止,刚刚平复的悲伤情绪卷土重来,滚落两滴热泪

    他不去擦,任由沉痛又无奈的泪流淌“他偷偷找出母亲珍藏的照片,也就是母亲和他父亲偷情的确凿证据,他想方设法将见不得人的照片送到三姨娘手里,至于结果,自然是三姨娘大张旗鼓揭发母亲与商人的关系,男人,最见不得背叛,尤其是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男人,父亲怀恨在心,往母亲的烟膏里掺了剧毒,那天风平浪静,没人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惨案,母亲向往常一样端起烟枪,一口之后就吐血不止”

    “景兆心知肚明你深爱母亲,为了母亲你什么都做得出,他从中作梗让景老爷杀死你母亲,也就等于把景老爷逼上绝路,因为你一定会为母亲报仇,或许你的夺位之意昭然若揭,只需要一个导火索,而他恰好创造了这个导火索,加速景老爷的灭亡,给他自己报仇雪恨,好周密的计划,只是…他怎么忍心对母亲下毒手啊”江娴不能克制震惊,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其实早就看出来景兆不爱乔怀伶,前几天跟她提起时,也都是直呼其名,不尊不敬,可没想到他竟然亲手将母亲推进火坑

    她想起老宅那天,景丰年紧紧抱着她,隐晦而焦急地痛斥景兆,说他间接害死了母亲,她当时不以为意,因为这也太难以置信了,没成想居然是真的

    “我坏,我承认,我犯的罪孽罄竹难书,可是和景兆比起,我自愧不如,母亲把他视若珍宝,半生心血都奉献给他,他却义无反顾将母亲置于死地,呵,因果轮回,谁能逃掉呢,母亲利用我,压榨我,把所有的所有都给予景兆,到头来却被景兆反咬一口,命丧黄泉香消玉殒,也不知道她在九泉之下是否懊悔,把景兆溺爱到无法无天,养虎为患,葬送了她自己”他流尽了泪,眼神渐渐平静,但往日的桀骜消失了,充满落寞,母亲作茧自缚,溺爱景兆导致自己死亡,对此他并没有半分讥讽,而是可悲,伤感,若真讥讽母亲爱错了孩子,当年他就应该无动于衷,而不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夺位,为了给她报仇,将自己置身九死一生的困局

    江娴注视他冷峻的侧颜,攥紧了拳“景老爷究竟做了什么,究竟有多恨,才能使他拿母亲去交换,他这般心狠手辣,豺狼虎豹见了都惭愧”

    “因为一个侍女”他淡漠一笑

    江娴僵硬,没想到是这么离谱的原因

    “所以…你永远不碰烟,也是因为母亲吧”她转移了话题,没再问下去,因为提起景兆就心烦,窗外月色正浓,犹如一池白雪,她遥望月亮,却发现再美的圆月,也不及他绝色

    他动作迟缓系着衬衫纽扣,低沉说对,但不止是因为她被烟毒死,还因为她一直以来烟不离手,我受她责骂、毒打时,她面前永远飘着一团白烟,给我留下了阴影,每次看见烟雾,我都感觉她冷漠的脸就在后面,马上就要破口大骂责备我

    怪不得,他极其忌讳烟,全府上下不得有人吸烟,道上人尽皆知他的大忌,有他出席的场合通通禁烟,为了不惹怒他

    却唯独对她破例

    江娴默不作声沉思,母亲,生命中最亲密最重要的角色,该有多失败,多恐怖,才能成为孩子一生的阴影,乔怀伶做到了,她不是一直控制着打压着景丰年吗,她真的成功了,三十岁的景丰年事业有成,名扬四海,是港澳台黑道最具影响力的大人物,却依然在提起她的时候掩面痛哭,丧失作为景先生的骄傲尊严

    “哥,你真是糊涂,这样的母亲,哪里值得你孝敬啊,她的所作所为,和你的仇人,你的死敌,有什么区别啊,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啊”她在他怀里苦笑不止,究竟是多深的思念,多深的不甘和委屈,才能让他掉眼泪,她难以想象,向来沉稳冷静的他,居然也会失控流泪,她敢打赌,除了她,绝对没人见过现在这样脆弱的他

    她赌对了,别说别人,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快要忘掉流泪是什么滋味,多么肝肠寸断

    黑道江湖不讲感情,成王败寇很公平,身边的马子换了又换,没等看厌,就换了新鲜面孔,也不需要讲什么感情

    可是就在前不久,她突发奇想探索老宅,他隐约感到危机,但还是由着她,甚至主动满足她的好奇心,直到匣子被打开,她惊觉景兆就是她的父亲,他立刻警铃大作,生怕历史重演,景兆,又是景兆,从前夺了母亲,现在难道还要夺走她吗,他不允许,但无奈她兴致勃勃寻父,那种双眼放光的兴奋,他忍心驳吗

    一开始,他强迫自己冷静,告诫自己那是她的自由,亲生父亲,无论如何都比他重要,她就算一去不复返也是合理的

    可是,没了她的庄园太空旷,独自望月的夜晚太冰冷,那种心灰意冷的孤单,连不惧怕任何的他,都快要被折磨死

    很快就熬不住了,他心烦意乱下江南,也不确定究竟能不能带回她,直到她飞奔上车,扑进他怀

    他终于松了口气

    情字无解,困人于死局,即使他见惯爱恨别离,已然麻木不仁,也难敌这一个小小的情字

    江娴既生气又心疼,居然口不择言骂他糊涂,他透过昏暗的光线垂视愤慨的她,镜片上悬挂泪珠,晶莹剔透,他不管自己,先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前世,他待你刻薄,从没关心过你的成长,还虐待你和你母亲,这么看来,他根本不配为人夫,为人父,叫旁人听去,谁不骂他是混蛋”

    他话锋一转,挂着泪水的嘴唇扯出一丝笑“可你呢,难道没有付之真心,期盼他某年某月突然变好,填补残缺的父亲形象,给你一个真正的家吗”

    江娴两眼呆滞,刚才质问他,现在倒过来了

    她万分煎熬,没底气“对,我总是怀着侥幸心理,因为他是我父亲,他给了我生命,我…恨不起来”

    “那你也糊涂”

    她破涕而笑,笑着笑着却哭得更狠,是啊,沾了亲情,谁能做到一刀两断永不挂念,哪怕再心狠的人,都做不到吧,只能任由着被所谓的亲情伤害,一次两次,遍体鳞伤仍侥幸,帮对方找理由

    她承认自己也糊涂,否则就不会孤身一人来内陆,试图以景瑞雪的身份感受景兆的爱,也不会因他一点点的温暖,而感动得一塌糊涂

    可是偏偏连那一点点温暖,都是虚假的

    热情款待、掺了摇头丸的药,都是为了留住她,方便进一步调查

    然后再次拿她续命

    人性,竟能可怕到这种程度

    事已至此,她还有糊涂的余地吗

    窗外冷风凛凛,树木在风中倾斜,她又抽了几张纸巾,小心翼翼帮他擦眼泪,这家伙,男版苏妲己,眼睛红红的样子更妖了,浑身上下散发妖气,她丢掉皱巴巴的纸团,忍俊不禁“别的男人哭,眼泪鼻涕邋里邋遢,再看我们景先生,好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什么奇奇怪怪的形容词,他摘了眼镜,用一块褐色羊皮布擦拭着,嗓音有点哑“你可别忘了,有只狐狸现在很不高兴,除非你立刻跟他回家,否则…”

    江娴傻眼了,他居然用被哭腔熏哑的嗓子在这儿撒娇,妈耶

    但她依然嘴贱“否则我把他皮剥了做狐皮大衣”

    “小心他咬死你”他佯装凶狠想瞪她一眼,还没装几秒钟就先笑出来,她也咯咯笑,笑得脸发酸,大大咧咧往他怀里一躺,耀武扬威说咬啊,有种咬死我

    “虎毒还不食子呢,大狐狸不咬小狐狸,舍不得”他闷笑掐她脸颊,威逼利诱说小狐狸就应该好好在狐狸窝待着,出来瞎逛什么,小心被狼叼走

    cosplay上瘾了是吗,她无语,但的确,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狐狸窝,更何况窝里还有一只其他生物在等她呢,她懒洋洋倚靠着他,好久没这么放松过“那请问大狐狸能不能再稍微等几天,因为…”

    “我现在就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