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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全名白石枫,今年二十有一,乃是京都摄关山口家的嫡支之一,官拜大纳言,府中奴仆家臣如云,只是全无妾侍,亦无正妻。 “如此算来,薰倒是这家中唯一的女主人了。” 听着白石的话,龙池倒是有些诚惶诚恐。她不敢就坡下驴,正婉转推辞时,却瞥见五郎的神情里流露出怜悯之色。她心中一惊,想好的说辞也结巴了一下。白石倒是不介意,让她先去梳洗,再来见他。 玫瑰花浴,丝织锦绣,凡此种种,恍如隔世。 龙池梳洗完,白石又请了大夫给她全身检查。旁的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听力一项,大夫如实说:“长年沉疴,极难医治。若是从小精心养起,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现如今小姐已经九岁了,怕是有些晚了。” 白石面容沉静,没什么表情,只说道:“你只管尽心尽力,若能治好,自有答谢。” 龙池从他语气里咂摸出一点不满的意思,却不知道这是针对大夫的,还是针对她的。只好扯扯他的袖子,问:“我的听力…很碍事吗?我可以努力学唇语的,这样治不好也没关系。” 白石低头看她,生疏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一定能治好的……治不好也无妨,你聪慧伶俐,总有办法。” 龙池倚靠在他怀里,实在摸不准这位贵人的心意。好在白石很快就决定将五郎和众多奴仆划归她手下,后者虽然人数众多,却是可有可无,而五郎看上去侍奉白石已久,想来知道点内情。龙池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挑了一个空闲的时间,屏退众人,单独问五郎:“你且实话告诉我,父亲收养女童,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五郎略略惊讶,似是没想到龙池的这问题来得这么快、这么直白。他换了主子,不敢不说实话,也从未接到过白石要他隐瞒的命令,于是坦诚相告:“白石家乃是摄关之家,本代家主亦是当今天皇的外祖父。大人有效仿家主昔年之意,只是膝下无子,故而要寻女童收养。” “怎么,难道要我嫁予天皇么?” “这倒没有。只是若是日后万事顺利,太子妃一职便是小姐掌中之物,何愁将来不能入主中宫。” 龙池点点头,又点点头,忽而抚掌笑道:“好啊,好啊。原来我不过是从服侍万人变成了服侍一人。怪不得选拔如此严苛,需得贵人亲自相看,原来是要做太子妃、承担诞育未来天皇的职责,不过是摄关政治借胎生子的工具罢了。” “…小姐!”五郎急急唤道,“今时不同往日,您得小心隔墙有耳。何况如今再怎么身不由己,总是比身陷岛原来得要好。” “你说的是。”龙池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喃喃自语,“恐怕我的身体便是万事不顺第一桩,但既然已经进了府里,难道还能由得父亲多找几个竞争者回来么?” 耳朵是要调养好的,教导也是要用心学的。只有成了最优秀的第一流,才能免去被抛弃的危险。工具之流,仅此而已。倒是难为白石,做出这样亲切的姿态来。 龙池平复了情绪,又问:“知晓此事内情的,除了父亲与你,还有谁?” “大人家臣幕僚众多,唯有亲信者方得知。”五郎略一顿,又道,“为首的便是富小路大人,其是大人的远亲、白石家庶流,哪怕是在众家臣中,那也是独一份的。” 五郎语气有异,龙池猜不透其中关窍,亦问不出什么,只好记住这一姓氏,以待来日。五郎又道:“拨给小姐您的下人都在院里干活呢,您看是否要召见他们?” 龙池本想犯懒,但一想自己如今还未必担得上这小姐的身份,怎能这么快就懈怠,便又打起精神,召集全院人一同来听训。 她其实并不会,于是只照着过去母亲的样子照本宣科。只是没想到府里久无主母,他们竟也被龙池的气势蒙骗了过去,跪在地上口称忠心、不敢背主、感念小姐一类的话来。五郎在一旁冷眼瞧着,使了他的手下为他们分发银钱,算是见面礼。龙池在心里悄悄记笔账——总不能让五郎白出了这钱吧! 训完话,得到龙池首肯以后,众人纷纷散去。唯留一个小姑娘,被五郎带着领上前来:“小姐,这位是宁子。大人吩咐,虽是侍女,亦要为小姐找一位年岁相仿的贴身陪伴才好。” 宁子又朝她行礼:“见过小姐。” 龙池想说她不需要,但这又是白石的好意,恐拂了他的面子。何况宁子恐怕不仅是来当玩伴的——与五郎她怕是做不到无话不谈,而与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呢?龙池愿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这豪族深宅。 她笑笑,说:“既然是父亲一片心意,你就贴身跟着我吧。” 宁子眉目灵动,低声领命。 此后,龙池很快开始她在白石宅的学习生活。宫廷世家所需的礼仪、鉴赏书画珠宝的眼力、各式各样的才艺、以至于逢迎男人的技巧——只是这个总是隐晦,比不上岛原的露骨。她学得刻苦,进步飞快,宁子和五郎劝她别太累着自己,她只说不累,这是为父亲报恩而能给出的最大报答。 “不努力,只怕又要沦落到在岛原那般境地。”龙池不欲在旁人面前再度揭开伤疤,于是从不与宁子提起岛原之事,只私下里同五郎诉苦,生怕自己做的不够好,成了白石能随意送人的女伎。五郎总是安慰她,现如今没有比她再优秀再努力的孩子可供挑选,白石总是看不上眼,何须如此发愁呢。 “那便是他在挑其他人了。”龙池苦笑,笑中带出惊惧又恐慌的泪水来,“否则父亲何至于长久不来见我呢?” 她累了,也是哭累了,昏沉地睡过去。五郎擦干净她的泪痕,又唤来宁子为她更衣,直到将人塞进被子掖好被角后,两人才出了内室。 “你刚刚去哪了?”五郎唤她时,久喊不来,只当宁子擅离职守,便有些不悦。 “枝姬刚刚找我去玩呢。”宁子回答。 “枝姬乃是富小路大人的女儿,你怎么敢直呼其名?!” “枝姬说她与我是朋友,故而允了。” 宁子低眉顺眼,却是不打算让步。五郎只以为她看重友情,也不欲强加要求,只让她注意场合,勿在公众面前如此称呼,免得让人以为白石家驭下不严。 宁子点头称是。两人又走了一段,正守在门口时,却见黑暗处两点灯笼火光逐渐靠近。五郎走上前一看,竟是白石来了,于是赶忙迎接。院子里刷刷跪了一片,白石不理,只问五郎:“薰呢?” 五郎还未作答,宁子便抢先答道:“小姐今日尤为疲累,故而早早睡下了。” 五郎惊异地看她一眼,又补充:“小姐日日用功,今日更是如此,连午休都在廊前背书,故而早睡了些。临睡前小姐还向属下念叨着怎么大人不来看她。” 白石的视线在这两人身上打转,掩在袖袍里的手指轻点手腕,像是在思量什么。不久,他道:“五郎带我进去看看吧。” 五郎站起身,引着白石进去了。 其实男性进入女性闺房未免有所不妥,只是白石不太在意,何况名义上又是父女。他叫五郎跟随,实际还有一点用意:“宁子与薰关系不好?” 五郎实话实说:“小姐待宁子极好,同桌吃饭,凡有精巧的吃食锦缎无一不与宁子分享。虽无外出游玩之类,但平日也算是玩伴。两人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了。” 白石覷着他,面容沉肃,一言不发。五郎觉得自己恐怕做错什么了,又不知道具体错在哪儿,只猛地跪下来,也不作辩解:“属下自知有错,只是还望大人明示。” “你的眼睛不够亮堂。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生了犯上僭越之心,小姐不明白,你还看不出吗?” 念及近日宁子种种错失,五郎连忙请罪:“属下以为…这是大人有心,唯恐小姐寂寞……是属下失察的错。” 白石不知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难道人性本恶到连真心待自己的人都要嫉恨吗?我看非也,实是有人挑拨离间之故。” 五郎想起枝姬,心下有了一桩揣测。 “富小路恐怕是不中用了……”白石状似无意地感叹,走进内室。而五郎被这隐晦透露出的消息砸中脑门,心中的猜测更落地几分——富小路身为家臣屡次意图左右白石的决定,即使是摄关血脉、白石远亲,大约也是容不下他了。 龙池颊边有新泪,白石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伸出手用指腹抹去。她睡梦里也忧愁,追逐着白石的手唤父亲。 是哪个父亲呢?是她曾经身为富商的父亲,还是自己这个将其视为工具的父亲呢? 白石觉得自己残忍,但白石家就是这么残忍,不如此做,便无法在权力争夺中取得优势与家主的青眼;不胜,便死。 他看着龙池,就像在看真的血脉相连的女儿。 “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白石生了怜惜之意,沉沉叹息,“莫要让我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