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夏日回忆

    暑假来临前的夜晚好闷,晚餐后哥把小饭桌收折到铁门旁边,再用凉水涮洗一遍瓷砖地板,铺了一张草编的凉席在小客厅中央。草席好大一卷,垫满整个房间。从神台到电视机柜需要翻身八圈半,军绿色的电扇上了年头,咔嚓吭哧转悠好慢,我们并排躺着,哥给我们打扇子。左手累了换右手,我问我哥,下周五的家长会要怎么办?大哥说,不怕啊小兰,阿哥那天早点收工,肯定不迟到的。

    大哥讲话时又换只手,供台不灭的红烛光就涣散在那柄圆草扇的细风里,抽屉柜上的小电视还开着,声量隐隐约约,有柔和的合唱音乐。二哥躺左边,大哥坐我们右边,大哥说这样什么虫子都咬不到我,也不怕被不小心踩着手脚。明天要用的黄豆和莲子浸泡盛放夜晚的灶台,高启强会用泡发后的剩水浇小窗台砖缝缝隙长的杂草野花,随手一洒,朝北的窗口也能有绿色。很了不起。

    二哥睡着了,他最近考学竞赛用脑好多,白天还兼职帮同学写作业,包里塞了三本一样的练习册。新得到的枕头也凉爽,有植物的味道,高启兰问蕎麦壳和黄豆怎么不同,怎么不能用豆子填一袋子枕来睡?高启强讲傻女,枕头太硬要把你头发都磨白的,脑袋都睡扁的,晚上流眼泪,眼睛有豆芽长出来。

    白发不可怕,豆芽不喜欢。高启兰想快点长大。

    三十岁多好,四十岁多好,市场的容阿姨很漂亮,什么都会,什么都讲得来,高启强常打包她家不放豆芽的炒河粉给小孩宵夜。现在电视机里讲话的女演员有些相似容阿姨的嗓音,高启兰不想看了,翻身说不高兴,睡不着。高启强起身念她,白天食多瓜子有热气,哥哥给你削青瓜,切一切,蘸白糖吃。

    你们上次讲话,我没睡着,我听见了。高启兰抿一口甜水,说我听见了,我听见你叫二哥教我要醒目点。

    高启兰上到小学时家里日子已经好过很多,他们三兄妹都脑子灵光,二哥拿到奖状比她多半面墙,大哥更有能耐,经济不好的年代两夫妻供一家三口都吃紧,高启强不怕,一个小孩都不送人,弟弟meimei吃的上饭穿着干净,上美术课用的是二十四个颜色的水彩笔。辍学做餐馆时高启强常跑市场,一下琢磨出生鲜摊位最赚。辛苦,磨到师傅肯带他做学徒,现在自立门户,旧厂街人流量大,且统共两家鱼铺,高启强占的位置是最好的。

    对不起小兰,哥哥不该讲你爱哭鼻子。你二哥好明的,我叫他教你嘛,女孩要是胆子小,不机灵,以后活着要比男人要苦好多、做女仔软弱,是要被人嚼碎吃掉的。

    我不害怕!他们欺负我,但我知道他们不该欺负我。我什么都不怕。高启兰尝了糖心情开朗多些,高启强每次都爱给多她小半勺,拌青瓜的第一口浸糖水她和二哥轮流喝。现在二哥睡早了,她一个人吃。

    市场的蔬菜都好脆口,高启兰留了一半,也睡着了。迷糊间高启兰要高启强继续同她讲话,高启强捡起扇子继续说。

    不怕啊小兰,衬衫肯定来得及晾干的,实在不行,我拿你二哥的给你,校服一摸一样的,他们看不出来。

    不怕啊小兰,又不是吃不起饭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凡事尽力就好棒了。

    不怕啊小兰,谁说女孩子不能读医生啦,你念到五十岁哥哥们都供你,好好读,不害怕。

    不怕啊小兰,就这么一点小刀口,难道比你小时候摘阑尾痛吗?一点事都没有的。

    别怕啊小兰,我说件事,你别害怕,你,你先回家来,我叫小虎去车站接你…不怕啊小兰,都是哥哥的错,你先回家、先回家。

    长大以后只有我和大哥生活了。高启兰也不再叫高启强大哥,哥哥听见总是要伤心的。现在餐桌上两只鱼眼睛都在高启兰碗里,高启兰做什么都警告自己要有底气,不能软弱,不能再退让。发丧期间高启强发热病的迷糊,眼睛也模糊,哥哥的男朋友都被高启兰拦拄外面。高家现在是女儿在主事,高启兰请了长假,同安欣说麻烦安警官还是近期先不回来住。阿姨,麻烦去主卧收拾点衣服给安警官。

    不麻烦了。安欣好醒目,一下懂她意思。可惜到底夫妻情深,后半夜从二楼窗户翻上楼来。

    高启兰看她哥哥迷糊间被人揽抱在怀里,后知后觉感到愤怒。可惜正欲推门听见她哥在哭,高启兰唯一害怕的事迟了二十年终于来到眼前。高启强从不在弟妹面前哭。

    痛苦太多,高启强奉信做人母父可以慈爱可以溺爱,但绝不能让小孩看见软弱。悲剧到现在才有实感,她的同胞兄弟真的早早退场,带走好多她本来也只能分到一半的爱情。

    现在高启兰更怨恨,旧厂街吃人,两三口吞掉她全家性命,他们还撒谎,所有人都在骗她。高启强好多秘密。大哥从来只和别人有秘密。挨打的是高启盛,得到拥抱和眼泪的是哥哥的爱人,高启兰最后得到什么?不让过问的,大人才能做主的,禁止参与的,回避的。一切都是高启兰从小就害怕的,插不进去,到三十岁,四十岁,从出生到现在每年都很拥挤的夏天、得到了也要分享的,从来不止两个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