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活着，才有希望。马兆一直如此认为。

    但，当他看见一门之隔、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一位丈夫、父亲，自己受命运捉弄的同事时。信念在瞬间被验证、推翻，实化成图恒宇颤抖的双手。绝望式的乞求，而非美好的希冀。

    可是…这也是个机会。

    所以他力排众议：“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里面很难说没掺一丝同情。

    虽然这样做，无异于逼图恒宇进了数字生命的阵营。他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图恒宇暂时不会寻死了。因为执念，他会挣扎着活下去。尽管那执念只是妄想…妄想复活一个死人。

    可悲的执念。马兆下了定论。

    自己的研究也多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得力助手…没有比这样的局面更好的了。

    近乎无情地，他说服自己。

    马兆进去，站到图恒宇背后。

    几个鲜血淋漓的手印还留在他的外衣上，默默昭示着面前人早已走投无路。

    再推他一把。

    “再晚，丫丫的数据就上传不了了。”

    把他推向数字的世界，推向…生。

    …

    “图恒宇。”在这个月第三次知道他又不吃午饭后，马兆臭着一张原本就瘫的脸去找了他。

    “你不是机器。你是个人。去吃饭。”

    “马老师，”图恒宇抬起双眼。视线躲在眼镜背后，斑驳欲碎。在这安全的两人世界里，在他信任的权威面前，他显出疲态，生机尽枯。

    “有时候我就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人不能活得像个机器、为什么我还相信丫丫能重新回到我身边…”他顿了一下，似是等着回应。

    马兆不吭一声。

    空气里，呼吸都静了音。

    图恒宇继续说下去：“我明明知道的，每一件都已经不可能了…可我就是……”他的声线发颤。马兆想起坐在小小尸体前的背影。

    “…今天，丫丫迭代到第一千三百二十五次。”马兆意识到：自己听到了图恒宇低沉的关键。

    他定定直视，抓住那乞求般的视线，刺进去。眼镜是心灵之窗，他誓要探透他那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我在回答她之后，突然就想问她累不累，想不想吃冰淇淋…所以我问了。”

    蠢货。马兆用眼神说道。图丫丫所在的环境、手里的东西、对外的反应都是他图恒宇一点一点用数字构建出来的。作为造物主，他精细到不差毫厘。屏幕里的那个小女孩仿佛只是在和她爸爸视频通话，仿佛还好好的活着。

    可惜隔在他们中间的距离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无限延长、无限遥远。那是生与死的距离。

    “她总有一天会回应你。”不假思索，马兆突兀地说了这样一句。

    图恒宇一抖，眼神一点一点亮起来。那句话暂时驱散了他的绝望。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沮丧、自嘲之后，他人的肯定显得尤为珍贵。

    在这个冰冷的现实里，马兆捡起他的心，轻轻松松将它粘好，再假装不耐烦地递还给他。

    “…谢谢你，马老师。”图恒宇如是说。

    “真要谢我，现在就去吃饭。”这是马兆的回答。他伸手推一下眼镜，看他慢慢站起来。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两人朝食堂走去。

    …

    世界上最高精尖的计算机在哪，图恒宇就想去哪。所以马兆尽力将他和550A安排到一起。

    让他和丫丫在一起，让他充满希望。

    如果不能加快计算机的更迭进度，图恒宇总有一天会崩溃，就像550A的算力一样。马兆想。

    他专心投入推进工作，马科长成了马主任。

    550后跟的字母从A慢慢按照顺序更动，人生亦无退路可言。

    …

    后来在月球上，他们又见了面。马兆一眼看过去，就了然他还没放下。挺正常，愧疚和自责是忠实的狱卒，让他不想逃、让他逃不掉。

    他困在思念的牢笼里，他折磨他自己。

    没人救他。没人管他。没人帮得了他。

    …

    …图恒宇不能死，他想。

    马兆早已决定负责到底。

    于是，“为自己多想想。”他对图恒宇说。

    “别毁了自己。”他又对他说。

    “你之前备份的数据生命卡在我这里。要销毁，我可以帮你。”放下吧，他其实想说。

    为你自己活着，好好活着。别不人不鬼。

    “我的早处理掉了，我可不想死了还被人当电子宠物养。”生是生，死是死。逝者已矣。

    …都回不去了。

    马兆后悔了。他现在才意识到：希望对图恒宇来说只是一种续命的毒药。有时活着，不一定比死了好。

    但图恒宇还是留下了那两张卡、还是故意让他看见丫丫、还是在550C因风暴报废时凭他有的可怜筹码：550A的密钥去要一个承诺、去赌丫丫终能拥有完全的模拟、完整的一生。

    劝不动的。马兆叹息一声。固执，太固执。

    他们都是困兽。

    从他身上，他看见另一个走不出来的自己。

    马兆偶尔会扪心自问：如果被命运把玩的是自己、如果对方是图恒宇、如果一切都逼自己在现实和另一个现实中做出选择。他会怎么选？

    他始终不去细想答案。

    他心里早有答案。

    …

    曾经有一段时间，图恒宇做到了活成机器这件事。平时只做帮他测实验相关数据、检验传感机器频率情况等工作上的事。当然最多的还是推演更精进的算法，毕竟他们最重要的受资课题就是造出最为先进的智能化器械。

    他将午餐和休息时间缩到尽可能少。那时候，看图恒宇吃饭，总让马兆联想到除草机：一种只追求效率的农业用具，哪怕天崩地裂也视而不见、隆隆作响。

    马兆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直到丫丫看见他、称他马伯伯，马兆才明白：图恒宇在等。

    等人类最强大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出现，等丫丫回来。马兆甚至预感只要到了时候，图恒宇绝对会抛弃rou身，到数字世界与女儿重逢。

    所以他希望即使在那一刻，图恒宇也站在这个现实这边，站在人类这边。站在…自己这边。

    现实残酷。但只有在这里，才能一起好好地吃顿饭。才是活着。

    所以马兆上传了自己的数据。

    他从没销毁掉自己的卡，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马兆上衣口袋里一直是两张数据卡。每次疲惫或心情低沉的时候，以前的他会在走路时细数心跳。数到六十清零重来；而在那阵子，他就听心口前的物件相互碰撞、纠缠，思绪又归于平静。

    知道你大概率不会留在这边，所以我先去等。

    还可以监督数字形态的你别做傻事。

    图恒宇，我选择希望。

    对于图恒宇将丫丫的数据卡连到550W离线版本上这件事，马兆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在他知道图恒宇锯锁后，用自己的权限偷偷休眠了检关口的报警系统和摄像头的跟踪监测程序。不然，图恒宇早就被抓起来了，哪里还有机会能得偿所愿。

    隔窗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被电击枪打中，抽搐几下后倒地。马兆没来由地感到难过。

    他伸手，关掉他开启的仪器。红光闪烁，像他的眼睛。终究都灭了。

    最终，图恒宇也只选择了希望。

    他得上军事法庭。他会死。他不在乎。

    这三个念头缠着马兆。图恒宇那种死人才有的淡漠让他想揍他一顿。不为什么，泄愤。

    他想死，他偏不让。

    丫丫的数据卡在抓捕图恒宇后被马兆捡走，现在，他手上也有了让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风水轮流转。图恒宇最终还是签了字，去参与重启北京根服务器。不会再被定为罪人处死。

    在飞机上，用笔一圈一圈地画着莫比乌斯环作为可能的遗言时。马兆突然回想起一些过去。

    “马老师，我一直都很崇敬您。”他想到图恒宇曾经说。

    马兆记得清楚，那是一个下午。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图恒宇说过的话。阳光很旺，照在面前人的半边脸上，晃到了资深学者的眼睛。

    真亮啊，马兆心想。视野都花了。

    两人都穿白大褂。学术交流会结束后，马兆记住了他。图恒宇，年轻。有才能。性格温柔。有女朋友。

    最后一项让马兆觉得惋惜。他认为：爱是阻碍人好好活着的一道坎。因为别人痛苦而痛苦、因为别人快乐而快乐，这会影响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不利于个人提升。

    如果人人都这样，会进而不利于社会发展。

    总而言之：吃力不讨好。

    记忆中，他的家庭里没有爱，也运行的很好。

    所以，他不需要爱。

    可是相处久了，看见图恒宇脸上的笑容，马兆的心情也会莫名亮起来。这让他开始迷茫。

    人生…真的有另一种充满乐趣的活法吗？

    爱……是否在让人痛苦时，也感到美好？

    马兆第一次有了想不通、也无法靠实验解决的疑惑。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关注图恒宇。

    说是关注，表面上倒对他更严厉了些：挑剔那些本可以更加精确的数据结果，让图恒宇重新去测一份；在实验定论结语的地方注重用词和关联句，时常会责备图恒宇哪里写得太过模棱两可、不符合要求，且这个过程往往会循环两三遍；

    哪怕开会，马兆也不放过任何可以考验图恒宇能力的地方：要他作为课题代表上台、去指导新人适应工作……让他忙到能转起来。

    可图恒宇总做得很好。一直如此。

    …

    记忆中的图恒宇聪明却又有点傻气。用年轻人的话来描述就是“呆萌”。比如有一次他和后辈们玩游戏。输了选择大冒险后，他就老老实实地走过来说：马老师他们要我来问你是不是性冷淡。他还说他们怎么会对您这么想、那些人对马老师的判断一定是错的。

    那是马兆头一回无奈到想笑出声。事实上他也的确笑了，然后看着图恒宇脸通红地冲那些人喊：“我都说了最好不问，你们偏选这个！…”

    马兆一边用拳掩饰嘴角可疑的弧度，一边暗暗记住是哪几个，后者早已在图恒宇转头的时候就已经开溜，却都没躲掉之后成堆的任务。

    还有什么…对了，那一次。

    图恒宇想自杀，要把丫丫托付给他。

    马兆登时从图恒宇家落了灰的沙发上蹦起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为什么？”图恒宇没有还手，只是呆呆地问了一句。眼泪又掉下来，悲伤决了堤。

    “你自私。”马兆冷冷地说，语气充满愤怒。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马老师。”图恒宇垂下了头，马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泪珠一滴一滴砸在地毯上，砸到马兆的鞋边。

    马兆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推翻一个定义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与之相反的确凿证据。

    他走近那个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人，蹲下来与他齐平。马兆伸手，轻轻拿掉图恒宇早已打湿的眼镜。

    叹一口气，然后他凑了上去。

    图恒宇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但无暇旁顾。

    他愣住了。

    马兆吻了他。

    ……

    …

    现在还想这些…马兆回神，转头看向身边。

    图恒宇拒绝了留遗言。马兆知道原因。

    他不会死。他们都已经不会抽象意义上的死去了。

    马兆见过屏幕另一边的自己：比自己年轻、稍有些唯我独尊的傲气、思想上少了当年他曾有的片面之处……总结：他会和2037年的图恒宇聊得很来。

    马兆既希望他们能再相逢，又希望他们能在任务完成后，一起去食堂吃双人份A套餐。

    一起活着。

    …

    以及图恒宇怎么还是有点傻…带鱼是长条的。

    方块状的是加工处理后才有的形态…

    本性难移，他还是呆得可爱。或者说…很萌。

    马兆想：图恒宇喜欢的那条机械犬笨笨，跟他本人真像。

    以后…马兆又想：如果人不在了，他就把驱使笨笨的权限要过来。

    …后来…马兆意识到没有后来了。

    他的腿被机器压住，走不了了。

    天灾也好计划也罢。运气不好，他的命数。

    命运命运。半分是命，半分靠运。

    所以，“记住…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

    所以：记住，你得活着…为自己好好活着。

    水没过头，马兆沉下去。

    …

    图恒宇一向…运气很好。马兆在海水涌入口鼻、灌进肺部引起窒息时想着。他能连上根服务器…他能及时穿上最后那一身防护服…他能活……就像…从…那场车祸……里………

    思维渐缓，随时可能戛然而止。他的时间到了。

    ……图恒宇…活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的那个念头近乎祈祷。为他人祈祷、为人类文明祈祷、为…

    不为别的了。

    他自始至终都没对自己承认。

    那份祈祷，是为私心。

    莫比乌斯环，可具象画成两条蛇。它们咬紧彼此的尾部，头即尾、尾亦头。

    对马兆来说，这个符号有两种解释。

    一、死亡不是结束，是开始。

    二、别离不是再也不见，相遇皆为久别重逢。

    所以。图恒宇，在那边的我，敲开门后第一句也会说：你好蠢。怎么死了。你怎么也死了。

    …总之，在这里一起继续活吧。

    现在开始，我们永生。

    …

    有东西连起冥冥众生。许诺他们生死与共。

    是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