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帖 抚子

    极东之地，东瀛，时值天授三年。

    平安京，凤凰殿（1）。

    “先生深夜唤我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知，方才陛下来访，与我说了些什么？“华丽的和室内，烛火影影绰绰，暖黄的烛光映照在藤原行晏的脸上，竟叫人生出一丝错觉，仿佛权倾朝野的关白大人的面容也不再冷肃。

    一提到这位陛下，纭子不由得有些吃心。两年前，宣庆帝在右大臣源兼通的逼迫下禅位出家，成为法皇。法皇膝下子嗣稀薄，唯有一子一女，先东宫殿下因体弱多病英年早逝，直系血脉仅余照姬内亲王一人。兼通原意让自己的大女婿时贞亲王上位，然而大纳言藤原行晏拿出先帝诏书，推举照姬成为女帝。照姬践祚后，封行晏为关白，此后，行晏颇有烈火烹油之势，一时风头无两。

    纭子原是宗室旁支之女，初号纭子女王，父母任筑前守时殁于刀伊之乱。此女虽身世伶俜，却容色妍丽，颇有莲华出尘之态，因此得一雅号“莲之君”，后被父亲旧时的门客行晏带在身边教养，二人以师生相称。行晏位极人臣，然年近而立也并未娶正室妻子。又因其初入朝堂之时，便得到照姬赏识提拔，照姬继位后，也只封了两位妃子，坊间对二人风月之事多有猜测，更有传言称陛下属意关白大人为中宫。

    “上次在汉诗会上的表现太过惹眼，东宫殿下已属意于你。陛下决定……让你入内为东宫妃。”行晏顿了顿，似有些艰难地开口。

    “什么？汉诗会？”纭子一时有些惊讶，思绪开始回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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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里，丽景殿。

    因着是寻常家宴，圣上只邀了关系较近的皇室、姻亲，及关白前来，右大臣源兼通因原是臣籍降下的皇室中人，也在其列。纭子落座于后方的屏风内，东瀛风俗，未嫁或未叙位的女子不可轻易在外男面前展露真容。这些年又因陛下也是女帝登基，风气略有松动，但为着行晏原出身并非显贵，又一朝登上关白之位，一切都是守着最严的规矩，以不落外人口舌。

    “那么，今天的题目是……”

    登华殿妃子、承香殿妃子、东宫依次作了诗，纭子于屏风后静静听着，皆是赞颂圣上治国之德行，并无什么出色的佳句。随后，兼通吟道：

    「何事词人未饱心    嘲风弄月思弥深

    圣明治迹何相改    贞观遗风触眼看」   （2）

    “确是好诗。看来今日的魁首，非兼通叔叔莫属了。时月卿，你最通汉文，有何见解？”是妩媚而不失威严的女子的声音，想必是圣上了。

    “回禀陛下，臣以为，此诗以唐国话念来，于格律声韵上略有不协之处，然诗以传情为主，微臣惭愧，虽懂几句唐国语，于歌咏一事上却不太擅长。”（3）加贺时月谦逊地答道，话峰一转，“听闻关白大人今日携女公子前来，从前筑前老亲王家极喜与歌人才子来往，整理《花叶和歌集》传世。（4）关白大人亦在其列，不仅有经世之才，更于风雅之道颇有见地。女王得老亲王家传，又有关白大人教养，平安京无人不晓其才名。不知我等今日可有机会，请佳人品评一二？”

    加贺时月，本朝最富盛名的阴阳师兼前遣唐使，（5）亦是承香殿妃子加贺时雅之弟。此人虽出身稍逊色些，然心计深不可测，连陛下和关白都不能完全掌控。果然一开口便是老狐狸了，暗暗呛了兼通，却又将得罪人的话推给行晏。若先生真有与他交锋的一天……此人可真是棘手。

    “嗯。纭子，你有何见解？”

    “陛下，小女不通文字，见识短浅，恐污了贵人清听。”行晏尝试将此事揭过。

    “无妨，随意说两句即可。正好朕也许久未见女王了。”

    纭子沉吟片刻，陛下和先生与兼通大人的关系是一向不谐的。然而陛下践祚之后，因关白逐渐势大，风头一时不输女帝，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先表明态度。

    她莲步踏出屏风，持檜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碧色秋水目：“臣女以为，此诗赞颂我朝盛世之景，恰如唐太宗治下贞观之世。又将陛下与唐太宗相比，可见陛下德行堪比千古一帝。右大臣大人此作，颇有白乐天之风。”

    “然而，臣女以为，太宗皇帝固然受后人称颂，然其得位之事颇有疑点，亦受世人诟病。陛下未继位时就对先东宫礼敬有加，践祚后，对上恭谨侍养法皇，对下遵守承诺封望贞殿下为东宫，以绝兄弟阋墙之事。”

    ”因此，臣女以为，陛下贤德，远胜唐太宗，这便是右大臣大人百密一疏之处了。”

    “纭子！莫要胡言乱语。”行晏表面斥责，面上却是赞许之色。   “小女年幼无知，还望兼通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无妨。关白大人，令媛果真不负莲之君之名啊。”兼通是出了名的性格宽和，可当真如此吗？

    “不错！果真是佳人巨眼。”上首的女子凤眸轻眯，似乎饶有兴味，却难以看出她的真实想法，“行晏啊，你养了个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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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如此。延宁先帝的东宫未及继位就仙逝，望贞殿下是他的遗孤。陛下继位后，按顺位封了殿下为东宫。东宫只比你小一岁，也无侧室和庶出子女。”

    “我将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诞下皇子，待陛下让位给东宫殿下后正位中宫。”纭子轻轻地接道。

    “正是。以你的资质，一定能抓住他的心。虽说男子多生性凉薄，但在关白的女儿诞下嫡子之前，也没有公卿敢送女入东宫吧。”

    这话虽自大了些，但确合东瀛的现状，东宫太子也不得不屈服于关白的威势，连娶妾也做不得主。即便是陛下，虽有心约束公卿们，只迎娶了一位公卿之子——登华殿，于朝政上也多受其掣肘。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陛下与行晏先生之间令人讳莫如深的关系，公卿家的儿子们怕是要踏破内里的门槛了吧。

    清辉月色照彻平安京，却被阻隔在了这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凤凰殿外。   其实，像纭子这样早慧的女子，是再清楚不过自己笼中鸟的宿命。若不是东宫，也会是时月大人，抑或是左大臣的嫡子……那位不学无术的公子，听闻前些日子还递过和歌来，真的是他自己写的吗？从幼失怙恃起，自己就注定是这样的命数了。一个貌美的孤女，如果不是被权臣收养，只怕处境会更糟。

    但是，纭子想，不管是谁都好，从筑前初见开始，我的心从来都只为那人停驻，即便今生绝无可能与他共结连理，即便这份感情有悖伦常……那个人也是这么想的吗？还是说，从一开始的收养开始，便只是把自己当作道具和筹码。即便如此，如果嫁入东宫，搅弄风云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我亦甘之如饴。

    （1）neta土御门邸 平等院凤凰堂

    （2）《致光之君》中为藤原公任作

    （3）东瀛贵族基本都识汉字，念汉字用的是东瀛语（日语），时月会说唐国语（中文）

    （4）neta《古今和歌集》 《万叶集》

    （5）遣唐使：本文参考的时期大概是摄关全盛后，院政之前，遣唐使问题后面还会解释，历史上这个时期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