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是你当初说你心甘情愿被我骗的”

    秋红醒了，看见坐在床边的人是赵晴，有片刻的呆愣。

    “又是你……”她失神地呢喃。

    赵晴听见她的声音回过神，“怎么？这么快就看烦我了？”

    “没有，我只是……”秋红暗自叹了口气，“你我无亲无故的，怕欠你太多，日后还不起。”

    “你怎么不怕欠她太多还不起？”赵晴玩笑道。

    可秋红却极认真，翻了个身低声说：“我早欠她欠到下辈子去了。”

    赵晴不爱这样情绪低落，一声不响绕到另一侧她的面前，笑说你也可以欠我欠到下辈子，何况我身为人民警查，理应为人民服务。

    说到最后五个字，她面朝朝阳握起拳，像村里印着口号的墙绘。

    秋红被逗笑了，忍俊不禁说赵警官，你可真有意思，当你的朋友一定每天都特开心。

    “这可就被你说着了，早些年我可是咱们局的开心果呢。”

    她们又说笑了一阵子，秋红忽然想到这样与赵晴说笑，怕是不妥，连累了她。

    刚想问，不期然看见王颂芝悄无声息站在病房门口，一双眸子冷似寒潭地盯着她。

    秋红不再笑了，怯怯迎着她的目光，战战兢兢叫了一声王警官。

    赵晴也回头，冲她师姐招呼了一声，让赶紧把单子给她看看，说秋红八成是脑震荡了。

    王颂芝轻声轻步地进来，没关门，她依旧盯着秋红，却对赵晴说：“你先出去，我有话对9567号说。”

    “哦，哦……”赵晴稀里糊涂地出去了，带上门。

    咔哒一声，秋红心口莫名一慌。

    她浑身一阵哆嗦，看向王颂芝，看着她向自己走近，走近，然后默默在原本赵晴的位置上坐下。

    大概下午还得出任务，她今天穿的是一身便服，掸了掸大腿的裤子，又给自己倒杯热水，慢条斯理喝下一口，静静地说：“你知不知道屡次装病，是有可能需要承担法律后果的。”

    秋红面色一变，警惕地往后靠，“我没有装病，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刚去问过医生了，说你不是晕倒了，而只是睡着了。”

    “也许你确实是晕了一阵子，不过应该很快就醒了吧。”

    “至于额头上的伤，应该是特地挑了一块斑驳棱角撞上去，伤口才会那么明显。”

    说完，她看着秋红。

    秋红脸色益发的白，恼羞成怒咬着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颂芝不罢休地反问：“看着大家都为你着急是不是很得意？你那个室友可是受了处分，你呢，却在这里跟赵晴有说有笑。”

    “颜秋红，多年不见，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手段。”

    秋红眼眶红了，双拳紧握着，不受控制地打颤，“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她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是你当初说你心甘情愿被我骗的，现在你却……”

    她哽咽着，一滴眼泪终于滑下来。

    秋红已经许久没有哭过，真的许久许久了，上一回还是半年前某个深夜，意外发现自残的jiejie倒在浴室里的时候。

    那时秋红刚cao持完母亲的葬礼，推着她姐从小村庄来到县城，打算休整一日，第二天就把那条项链拿去当了。等分了钱，立马上市里找王颂芝。

    八年了，她觉得她们姐妹也该分道扬镳了。她仁至义尽了，真的。

    可是她姐用实际行动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走吧，我下去找咱妈……”她姐虚弱无力地倒在她的怀里，手腕流着血，望着她说，“秋红，我想咱妈了……”

    秋红知道她姐害怕着那座城市，害怕黑夜，害怕一个人的生活，更害怕唯一知道真相的她，会为了自己的爱情，毫不犹豫选择将她牺牲掉，毕竟她不光是一个残废，还是一个突然查出乳腺癌的残废。

    于是秋红哭了。不是哭她姐的恶劣，而是哭自己没有办法做到想象中的冷酷无情。

    不论她姐是否真的想要解脱。

    “我就是故意的，”秋红哭着对王颂芝说，“她那个样子欺负我，我就是想要她不得好死！最好撞死我，好让她判个十年八年我才痛快！”

    晚上，秋红还得留院观察一夜。守门的民警也得休息，赵晴下班后直接过来了，说反正她这两天为赶着搬家，暂住员工宿舍，就在医院凑活一宿也没什么。便让人赶紧回去休息。

    等人走后，赵晴进入屋内，静悄悄关上门，来到墙角的陪护床坐下。

    轻微的嘎吱声过后，赵晴听见一声短促的吸鼻子声。

    她停住动作看向秋红，“还没睡？”

    “睡了。”秋红低声说。

    她的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鼻音。

    她哭过了。

    因为下午和她师姐吵的那顿架吧。

    “你别介意，你知道师姐她对你的心绝对是好的。”赵晴说。

    “我以前知道，可我现在不知道了。”秋红说。

    已经夜里十点多，周围静悄悄的，只剩下时钟走动的滴答声。窗外那团树影搅动着湛蓝的夜色。晃动着，一棵蓬勃的油茶树。

    春意渐浓了，整个世界都绿油油，就连医院门口那棵梧桐也不复丝毫的灿色。

    这样的夜晚格外让人宁静，赵晴脱了鞋向后靠，“师姐她受伤了，”她没头没尾地说，语气颇为轻松，“可能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吧，追人的路上，差点连带摩托一起摔出去。”

    秋红倏然默住，片刻才换了口气，张口欲言。

    赵晴知道她想问什么，先一步开口说人没事，只是手到手臂一截被路上的石子擦破了。

    秋红大松了口气，晃神了须臾才蓦地明白过来，为什么赵晴要在这时跟她说这些。

    秋红的手上扣着手铐，没办法翻身，只能尽力挪动身体，把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舒展开来。

    “她每次都这样，只要扯上你的事，就特别不冷静。”

    赵晴已经有些困了，说完，简单用外套盖住自己就闭上眼睛。

    睡意朦胧之际，她听见秋红说：“我其实有点想她。”

    “我确实想要教训教训那个疯女人，但我也想她，想知道她会不会过来看看我。”

    “这些你别告诉她。我也明白过去就是过去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找机会亲口跟她道个歉，不想她继续恨我。”

    “还有，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赵晴，你是好人，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王颂芝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赵晴出来上厕所，看见她师姐正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发呆。

    “师姐，你不困啊。”

    王颂芝冲她举起手，“来医院上药，一会儿就回去了。”

    她那只手上简单缠了绷带，一看就是小潘的手笔，说完，起身往楼下急症去。

    局里有专门的急救人员以及医疗室，皮外伤罢了，王颂芝根本没必要特地来这一趟医院。

    赵晴却没拆穿，只摇头想，这人真是有够不坦率。

    医院的夜晚前所未有的漫长，那种断断续续的寂静能够将人吞没。

    将割腕的颜秋英送到医院后，秋红攥着那条项链，硬生生在医院走廊站了一夜。

    被吞没的感觉在那时前所未有的强烈，周围好像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波涛翻涌。

    这八年间什么都变了，那条项链也是，它变得更加昂贵，价格不断上翻，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绝大部分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价格。

    金钱能够化解秋红眼下绝大部分的痛苦，而她只要逃跑然后当了项链，她的下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她却没有办法那么做。

    她善良么？一点也不。

    将近天亮，秋红适才回到病房。坐在窄小的陪护床上，她知道她姐同样一夜没睡，更知道她姐对自己的打算其实一清二楚。

    可明明听见她的脚步声，她姐却硬是没有回头看她。

    案件结束前，她姐从不允许她打这条项链的主意。对她姐来说，项链是赃款，但凡碰一下，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可如今案件结束了，她姐仍怕，就好像魔怔了似的。

    秋红麻木地认命地望着天花板。

    窗外的天蒙蒙亮起，病床上才终于传来转动身体的吱嘎声。

    她姐看向她，“秋红，项链我一成也不要了，给你！都给你！”她急切地说，“条件是，得等我死后，行么？”

    秋红眸光微颤了一下。

    她姐又问：“可以么？”小心翼翼地，好似祈求着她答应，祈求着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