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人家 伍
落魄人家 伍
柳不弃被李老夫妇收养的第四个年头,一位不速之客登门。 此时李家的人都不会想到,这一日之后,他们的生活将会翻天覆地,包括一草一木,不外乎每一个人。 这要从一份地契说起。 大堂里,气氛正紧张,没有其他什么声音,只有两个人分别坐在圆桌两侧,女子神色凝重,而一旁的男子显然是有备而来,全程,都是他在不停的就来意进行说明。 ‘‘柳姑娘,考虑好了的话,就请在上面签字吧。’‘ 这是个中年商人,他戴着黑帽子,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一丝精明从他帽子底下缀着的圆溜溜的眼睛泄露—他对这单生意很自信。 于是他说着,手指压着写满黑字的白纸给柳家小女儿递了过去,饱含暗示之意。 柳不弃默然,她看着白纸黑字,眼中浮现起了自家祖宅的模样,她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找上门来,还信誓旦旦地要用三十个大金元宝买下那般落魄的地方—在他们这些人眼中,贫穷人家扎根,赖以生存的狭小房子,应当是这样吧…… “抱歉,我不能签。” 柳不弃的沉默,以及她缓缓抬上来的手,让商人以为她是作了一番思想斗争决定签下了,然而柳不弃拒绝的语气其实是坚定的。 她并没有去碰毛笔,而是将地契又推回给了他。 商人战术性沉吟了一下,试探道:“可是嫌钱少?” 柳不弃摇头,道:“并非如此。不怕大人笑话小女子,只是小女自小在老家长大,感情至深至厚,已经不能割舍,再者,我柳家世世代代都住在这一片小地方,祖宗英灵在上,我一小小后辈怎能为了钱财,将其转手送给他人?” 商人心想,这姑娘看着秀气娇弱,却是个有骨气的。 不过… 他神色一敛,这样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上头吩咐过要拿下柳家镇那一片地方。他收了不少银子,就得把事情办妥当。 商人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笑道:“姑娘,只怕现在现在可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 柳不弃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商人见她的神态变化,心中有了底气,于是继续慢悠悠地说:”柳家镇现在已经没人住了,唯独剩下你们一家没有签地契,县老爷前年颁布的法令你还没看吧,凡是十里之内无人家处,无人看管,超过三年一律当作废弃房屋处理了,就算有人来管了,我想也闹不起什么水花,就怕闹得很了被老爷一生气关进大牢,连个拆迁费都捞不到了。“ 他越说,就越发的自信,看着柳不弃的眉头越拧越紧,很显然是因为他的话而起了疑心。 柳不弃摇头,道:“大人先请回吧,既然事到如今官府并未下发我地契令,那自然是还不到时候,相关的事情,小女子会自行处理好。” 商人淡笑,拱手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这地契到也不着急签,等柳姑娘何日想清楚了,我们再商议也不迟。” 他知道,这就像赶海时遇到的蛏子,不能着急去挖它的呼吸孔,而是要撒些盐,只需要一点耐心,它自己就会上来了。 只不过,他想不到的是,有人真的能放弃衣食富足的生活,甘愿回到清冷偏僻,四下无人的老宅里面居住。 柳不弃当天下午,去买菜的当儿路过了一趟官府的办事处,那个地方叫作林堂,正值晚饭时候,当守的官差喝酒和人畅聊,见一貌美女子提着菜篮子,站在门口,身影摇晃,似乎是有事相求,他一撩帐子,粗着嗓子道:“小娘子有甚麽事吗?” 其实,要说当下的县官压榨民脂民膏,却实在是不得人心,他为人又怂又懦弱,连底下当差的都暗自对他嗤之以鼻,其实他们也都是从田里种地到公堂做事的,还是有不少待老百姓亲和的。 那官差听了柳不弃的几句话,先是笑叹了一声这县官的作为,又对她解释道确有此事,问了问她家的地址,嚯,竟然是那个已经变成空巷的柳家镇,他摇头,劝道,小娘子要是不打算回去住了,就跟人家把地契签了吧,手里拿些银子也比被官府白白强拆了要好。 于是乎转头又和兄弟们喝酒。 柳不弃得知此消息,感觉心里如雷劈,又悲伤起来。 近来几日,李老妇总是觉得女儿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的,眼睛也不似之前有神,终于一日饭桌上,李老夫坐下来,迟迟未动筷子,柳不弃见了,疑惑正要劝他吃些饭,却听到母亲问道:“不弃,你今日和我们两口子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柳不弃愣了一下,知道他们二人是注意到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异常了,可真要把那件事情说出口,她却不敢了,一瞬间,只觉得心中酸涩,眼眶不自主湿了。 只好离了凳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先是向二人磕了三个头。 这一下子倒是把老两口整迷糊了,一人拉起她,另一人问:“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说看,如今和我们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女儿,想回老家。” 她这么说了,两人却松了口气,说道:“这有什么,你想回去就回去,我让三妹家的小子送你去。” “不......”柳不弃叹了一口气,抬起泪水婆娑的眸,道:“女儿这次一去,怕是要好久。” 空气似乎凝结了起来,盛满震惊和不可思议。 了解来龙去脉之后,李老夫皱眉,说道:“今年的巡查要到了,怕是过不了几日,官府就要人来寻我们了。” “叫人住在那儿不行么?每日给他些碎银子,也是够了。”李老妇不死心,满目忧愁地问了一句。 却见,柳不弃和李老夫双双摇头。 一是没有人愿意住在那犄角旮旯,二是官府要是看上了那一片地,肯定会四处找茬,只有人住在那儿了,根据当地敬重人在祖宗灵魄在的习俗,便是不能去打扰了。李老妇哑然,末了叹一口气,给柳不弃夹了好多菜,含糊说多吃些,吃了长rou。 静默的气氛就这样蔓延下去,这一顿饭,不论谁都吃的十分沉重。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李老夫妇原本不忍女儿再住在那凋敝的老屋,本想找人代她打点,奈何别人听说是有地契的纠纷,都甩手不愿干,柳不弃牵着李老妇的手,细声软语安慰了这落泪老妇人半天,最终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二人站在门口,李老妇看着比自己高些的闺女,叮嘱道:“我和你老父每月给你寄些银钱,事情解决了,你速归来。” 柳不弃点头,一旁的马车到了,那人揪着马鞭,扭头粗声大气:“上路吧。” 马儿一扬前蹄,车子留下两道灰尘,随后在街流消失。 越往前走越偏僻,越荒凉,随着马车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外头几乎没有了人声,只有几只乌鸦叫声,柳不弃掀开窗帘头往外一探,眼神忽一滞,不由得放慢了呼吸。 此处原先的几户人家竟是已经搬空了,留下夕阳下的老梧桐树,她三岁的时候也是这般佝偻飘零的样子,老不死的一棵树。 马夫把行李卸下,便驾车离开了。 柳不弃走到老梧桐树下,蹲下去,手摸了摸那下方干燥的土块,已经结块了,不知这梧桐扎根是有多深,才将自己钉在了这儿,默默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它见过几次去而复返的故人呢,若老树这般久远,成了这小小偏僻之地的土地爷,它会不会对唯一记挂着自己的世人留下一点祝福呢,柳不弃这般想着,闭上眼睛,眉头皱起后眼泪又落了下来。 土地,我记得你,你的树荫现在环抱着我,是否算是一种沉默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