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成英雄愿,天下无饥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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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进了曹营,军士带他前往主帐。 曹cao欲征讨徐州,大军已驻扎在了彭城外。程昱本在外云游,却收到了曹cao的密信,要他回曹营一趟,有事相商。 程昱跟在领路的军士身后,浅蓝色的眼睛缓缓扫过各处营帐,眼瞳深处不似人类的红光细微地闪烁,他用不经意的口吻问道:“夜已深了,主公还未安歇吗?” 军士恭敬地回话:“将军已经睡下了,容末将通传禀报程使君已回营的消息便是。” 程昱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曹cao一向治军严明,营帐各处皆有重兵把守,军中一派肃杀。 到了主帐门口,军士进帐禀报通传,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对程昱道:“将军请程使君进去。” 把守在门外的士兵掀了门帘,程昱进了主帐,帐外立刻传来斧钺声,已有士兵将这座营帐团团围住。 曹cao不在,荀彧静静地坐在案前。 程昱看见他,轻轻笑了:“果不其然。” 荀彧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作为名噪一时的“辟雍三贤”之一,荀彧无论是在袁绍帐下还是在曹cao军中,都是很有声望的。人们都说,荀令君是十全十美的君子,性格温柔,为人谦和,无论对待谁,都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般,一视同仁的关怀备至,叫人如沐春风。 人们都很喜欢荀彧。很少有人能真正窥见那双温柔宁静的绿色眼眸下蕴藏着的疯狂,程昱算其中之一。 “不请我坐下吗?”程昱问道,他自顾自地坐下,也坐到案前,坐在荀彧的对面,“你总是这样,一对上我,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礼仪也好,风度也罢,通通丢开,一门心思地只想杀我。” “杀你是因为你该杀。今夜是我设下的局,你怎么看出来的?”坐在他对面的荀彧轻轻地问。 “曹cao有好梦中杀人的传闻,军士怎敢贸然半夜进他营帐惊醒他?”不知为何,在荀彧面前,程昱放下了在外人面前做出的那点儿恭敬,没有再称呼曹cao为“主公”,而是直呼其名。 “况且,我和他有更私人也更直接的联系方式。” “原来如此,”荀彧道,他的语气很平静,轻飘飘的四个字,仿佛只是在学宫写策论引经据典时,多写或少写了几个字,被同窗指了出来,“既知是局,为何不逃?上次在杏林不是跑的挺快吗?那次差点儿就杀了你,真是可惜……” 程昱答道:“你总是这样,我也有些厌烦了,索性今夜将所有的事一并解决。荀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觉得你恨我,是因为我与你那两个学弟之间的交易,对吗?” “不必聒噪,自从离开辟雍学宫后,我就不再与人辩经了。”荀彧把放在自己面前的一杯酒轻轻往前一推,“喝了它,或者我帮你喝了它,你可以选。” 程昱微微一笑,端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他的舌头轻轻舔去下唇上的酒渍,他的唇舌比起旁人更鲜红一些,有种艳丽又血腥的感觉,他又道:“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吧?” 像某种彬彬有礼的狐狸,在谈判时先听话地后退几步,让对方放松警惕。 果不其然,程昱接下来说的便是诛心之语:“你不是恨我,是恨你自己,你不肯承认你恨你自己,所以才像条疯狗似的咬着我不放。” 荀彧的神色还是冰冷而平静,可是那双绿色的眼睛却轻微地眯了起来,散发着寒意,冷冷地注视着程昱。程昱一贯是很彬彬有礼的,从不吐露粗鄙的言语。他知道程昱将他比作一条疯狗,是在故意激怒他,他确实被激怒了。 “吃掉郭嘉和贾诩的是你,我为何要恨我自己?”他反问道。 “你我都心知肚明。”程昱道。 第一次见到程昱,是他们三个到达壶关之后的事。 这个想法是最先开始是郭嘉提出的。大将军何进与十常侍斗得你死我活,为了斗赢十常侍,何进召并州牧董卓进京。董卓是只恶兽,而壶关可以作捕杀这只恶兽的捕兽夹,只要拦住董卓,等何进与十常侍斗得两败俱伤,外戚之乱与宦官之祸便可一并解决,天子就能慢慢重新掌握实权,还这天下一个稳定。相反地,如果董卓顺利进京,靠几十万兵强力壮的西凉军把持朝政,那时必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因此,郭嘉说,应当要有一个英雄,能在壶关拦下董卓,便能力挽狂澜,拯救天下。 起初,荀彧和贾诩都不同意这个计划,认为它就同郭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一样,看似瑰丽实则不切实际。后来,贾诩渐渐被说动了,荀彧知道,其实贾诩内心一直向往着郭嘉,各种方面都是。再后来,连荀彧也不得不承认,郭嘉的计划确实有一定的可行性。他们三个能成为朋友,也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相似的。 它实在太诱人了。想想吧,如今生逢乱世,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学宫里每次考校策论,题目都是救世救民于水火,学生们每天上课都在同夫子们探讨,如何才能变乱世为盛世。 这样的方法就是被郭嘉想了出来,聪慧过人的奉孝,爱逛酒楼爱逃课,行事放荡不羁却仍被冠以“辟雍三贤”的美称,他想出这样一个计划并不奇怪,天纵奇才就是该想出这样一步到位的计划,牺牲最少的人,给乱世一个变成盛世的机会。 同样,天才的计划该由天才来实施。三个天真的学生,觉得这件事有且只有他们能完成。为了计划的保密性,他们没和任何人透露,就不告而别离开了学宫,长途跋涉了几个月,到达了壶关。 他们要守壶关,恰好程昱云游到此,前来拜访他们。他们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号,于是设宴接见了他。程昱不算名声很大,可是这个人总是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名士的传闻里,某某名士想要得到什么,或想做成什么事,后来听说他实现了心愿,只是不知为何人残疾了,然后这样的一则传闻里通常会出现“程昱”这个名字。 酒过三巡,程昱支开贾诩和郭嘉,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向荀彧提出了条件。他说,他知道他们三个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他可以让计划天衣无缝、万无一失,让他们三个名垂青史。他们,或者说荀彧只需要付出一点轻微的代价——程昱想要他的双耳和双手。 你们想打造出一个真正的英雄,靠他来救世,而在下毕生的心愿也正是如此,程昱用温和谦卑的口吻说,我愿意帮你们,助成英雄愿,天下无饥魂。 荀彧那时是怎么回答他的?那时的荀彧还是个真正的君子,天真温柔,两只手没沾过一点儿血腥,上面还没有后来去挖贾诩时留下的那些斑斑驳驳的可怕的伤痕。程昱食人的癖好令他有些不适,但是荀彧还是礼貌地拒绝了他。 并不是荀彧不肯为了天下人牺牲自己,如果贾诩不愿意,荀彧自己也很乐意成为那个被牺牲在壶关的英雄,但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做这个交易。程昱说,会让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是这个计划本身已经够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了,他们三个人绞尽脑汁日夜思索,已经考虑到了所有细微的细节,构想了每一种可能的走向,怎么可能会失败呢? 他们三个在来壶关的路上吃遍了苦头,走官道会被官府查身份符蝶,于是他们翻山越岭走偏僻的小道。还没到界碑,郭嘉就骑不动马了,后来荀彧也骑不动了,他们两个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全靠贾诩一个人带着他们在野外行走。郭嘉体弱,在路上病重,得趴在贾诩的马上靠贾诩带着。一路上没吃的,三个翩翩公子饿的愁眉苦脸,哪有平日里的半分风度?贾诩一箭射中野兔的时候,荀彧和郭嘉不顾仪态礼节,欢呼着扑上去抱住了他。 他们吃了一路苦头才到了壶关,可是那时,他们每个人都很乐观,对董卓的到来抱有积极的期待。毕竟为了成功,他们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在当时的荀彧看来,为了成功所经历的所有艰辛他们都经历了,这件事怎么会失败呢? 怎么会失败呢? 如果当时答应了程昱的交易,那件事怎么会失败呢? 如果自己肯献出自己的双耳和双手,也许乱世可平,他们三个也不至于走到后来那个地步。 荀彧抬头,冷冷地瞧着程昱。 程昱脸上又是那种表情,什么表情呢?就像一个非常了解你需要什么的商人向你兜售货物时的表情,像自信又像熟知,他道:“毒酒这么久还没发作,你该知道,这种东西对我没用。” “我想到了,所以我还准备了别的东西——”荀彧幽幽地道,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熄灭了主帐里的灯,起身朝程昱扑过去,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缠斗。互相揍了对方几拳,荀彧占了上风,骑在程昱身上,拔出袖中藏着的匕首,用尽全力狠狠朝着程昱身上一划,衣帛被划开时程昱闷哼了一声,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皮rou被划开的声音,没有更没有血腥味儿。荀彧心底一惊,匕首掉在了地上,程昱趁这机会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 帐中的灯竟然自己再度点燃了,程昱被划开的衣袍下露出的不是人的血rou,而是某种机械一样的东西。荀彧这才发觉,帐中静得可怕,两个人在这里缠斗,外面自己埋伏的士兵竟无一人出声询问。他知道程昱有某种超然的力量,特意准备了特制的匕首,却不知道这种力量竟强大到如此地步。 程昱嘴角还有被荀彧打出的血迹,他用力拉着荀彧的手腕,荀彧的手有旧伤,使不出太大的力气。他仍然骑在程昱身上,可是整个人却被钳制的动弹不得。 程昱在动用那种超然的力量,他知道。荀彧呆滞地望着那双眼睛,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深红的、诡异的、在跳动的两个小点儿,它们似乎旋转起来了,旋转着。荀彧透过那眼睛,似乎看到了程昱,不是“程昱”,而且程昱这幅皮囊下那东西,人们管它叫“米rou仙”,但那东西不像仙人,更像某种温和的、饥饿的野兽。 那野兽也在静静地望着荀彧,在黑暗中,温和的,寂静的,黑暗,荀彧整个人颤抖了起来,黑暗在包围他,带着梦魇,他被困在梦魇里了。 荀彧又回到壶关了。不对,他从来没有离开壶关过。他看见自己和郭嘉在返回长安的马车上,他对郭嘉说:“计划失败了,我们得回去救文和。他没能成为英雄,也不该白白牺牲。” 贾诩的牺牲要以计划的成功为前提,但计划失败了,现实将他们击的粉碎。董卓的西凉军架势汹汹直冲雒阳而去,壶关甚至没能让这只猛兽绊个趔趄。计划没能成功,于是贾诩不该牺牲。 但这不是荀彧真实的想法,他真实的想法是,贾诩不应该死。他的学弟之一,他的挚友之一,那个温和的,有些拘礼的文和,被郭嘉戏称为“小古板”的文和,会跟他抱怨“学长,奉孝又逃课了”的文和,偷偷用羡艳向往的眼神瞧着奉孝的文和,骑着西凉大马精通骑射的文和,从辟雍到壶关一路走来,是文和带着他们,教他们分辨什么野菜能吃,什么水源能喝,什么枯枝可以当柴,是文和射兔子射山鸡烤了给他们吃,文和不应该死。他不想文和死,不想文和从此化为沉默的白骨冰冷的亡魂,然后世上再也没有贾诩这个人。他不要文和死,他要他活下去,好好活着。 郭嘉回答他:“好,我们回去。” 于是他们折返了,回到了壶关。许多年后,他们三个提起壶关那件事时,都只提壶关那如血般的残阳,而心照不宣的对那可怕的惨状三缄其口。 防守关隘的整个城楼都塌了,无数的石块下面埋着无数尸体。荀彧和郭嘉站着这一大片望不见头的废墟前,能嗅到血腥味和尸臭味儿,郭嘉茫然地问:“文和……在哪儿?” 不是在问荀彧,更像是某种对贾诩微弱的呼唤。但是无人应答,他们只能勉强推测,贾诩负责守城,城楼塌陷的时候他应该就在上面,于是他们从废墟靠中间的地方开始挖。 挖呀,挖呀,挖出大大小小的石头,挪开士兵尸体的断肢,移开这条胳膊,搬走那条腿,刨开这堆模糊的血rou,挖开这团混沌的脑浆。 一开始,荀彧的手很痛,士族家的公子有双娇生惯养的白嫩双手,后来他渐渐感觉不到手痛了,或者说,也感受不到手的存在了,只知道麻木而机械地进行挖的动作。壶关那尸山血海的红色填满了荀彧的双眼,到处都是尸体,他们死状凄惨可怖,死法无奇不有。这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这些尸体曾经都是会动会说话会哭会笑有情绪有想法的活人。他这才知道原来实现理想的路走起来这么痛苦,失败的代价会如此惨重。把乱世变成盛世,不是年轻天真的学子坐在学堂里动动嘴皮子和笔杆子,获得同窗和老师的几句赞美这么简单。 不知道挖了多久,如血的残阳变成朦胧的月色,荀彧又移开一块石块,看到了石块下是一匹倒地而死的马。这马是高大的西凉马,但不是西凉军的马,而是自小被贾诩养大的马。他认得它,它的名字叫侏侏,贾诩就是骑着这匹马一路从学宫到了壶关,贾诩说侏侏这个名字取自太玄经,侏侏之修不可为也。 侏侏的尸体下面就是贾诩。他浑身是血,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条腿怪异地扭曲着,显然是骨头断了,所幸还有微弱的呼吸。 荀彧呆呆地看着贾诩,想要脱下身上的外衣盖到他的断腿上,但是似乎双手已经过度疲劳,两只手颤抖着,怎么也不听使唤。 最终,他还是脱下了外袍,盖在了贾诩身上,他想抱起贾诩,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这时候,是郭嘉抱起了贾诩,他跟在郭嘉身后,只穿着中衣,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往驿馆走。 发冠早就掉了,披头散发,手上、脸上、身上全是血腥和脏污,但谁还在乎呢?没有人在乎什么礼仪了。过去他们在乎的东西,原来竟是这样可笑。 在驿馆简单地救治了一番贾诩,他带他们回了颍川。他们坐在荀氏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上。贾诩高烧昏迷着,伤的说不出话,除了偶尔睁开眼,用那种碎了一样的眼神瞧他们几眼再虚弱地闭上。郭嘉也不说话,荀彧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安静。 至于荀彧自己呢?他甚至也忘了怎么说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再巧舌如簧博学多才的人也无话可说。 他们浑浑噩噩地回了颍川,郭嘉回了自己家,他把贾诩留在荀氏养伤。贾诩的伤在医师的救治下一天天好了起来,除了那条腿彻底瘸了。荀彧偶尔去看贾诩,贾诩不肯同他说话,也不再叫他学长,看向他的眼神里透出刻骨铭心的恨意。他知道,贾诩恨他,也恨郭嘉,但最恨的,恐怕还是过去那个天真的自己。 有一天,贾诩问他,侏侏呢?你挖我出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它吗? 他说,没有见到,应该是塌陷的时候受惊了,从城门跑走了吧。 贾诩没再说话,他伤好的差不多了,便拄着荀氏的仆人给他做的一根手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壶关的残阳遮住了荀彧的耳目心神,他似乎听不到旁人关切的言语,吃不下东西,每日只是呆滞地什么都不干,有时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两只手伤的太重了,一度使不上任何力气只能颤抖,是荀攸亲自照顾饮食起居 开始恢复意识是什么时候呢?是某天,荀攸帮他沐浴的时候。荀攸帮他脱了衣服,扶着他坐进了浴桶里,荀攸拿着浴瓢舀起温热的水淋在他的身上。 荀彧还是一言不发,呆呆地坐着。 突然,荀攸看着他,怜悯地说:“文若,你流泪了。” 他流泪了吗? “有吗?”荀彧问道,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两道湿漉漉的水痕,“我流泪了吗?可能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人在受苦吧。” 荀攸叹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荀彧渐渐能感觉到水的热气,也能感受到荀攸的手上因练剑磨出的老茧,他渐渐恢复了正常。荀攸回雒阳之后,荀彧成为了颍川荀氏新的家主。 但他知道,有一部分的他永远死在壶关了,他们三个都是。 后来郭嘉来找荀彧。郭嘉,郭奉孝,风流浪荡灵活善变的郭嘉,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荒诞不经的样子。郭嘉故作不在意地说,贾诩没死,不是因为上天眷顾,而是他和程昱做了交易,他献出了一部分内脏和肠子,交换了贾诩的命。 程昱,这个被荀彧遗忘了很久的名字,再度出现了。原来当初那个晚上,他不光向荀彧提出了交易的请求,还如恶鬼般诱惑了郭嘉和贾诩,如果当初荀彧答应了程昱的交易……那么…… 他恨程昱,毫无疑问显而易见的,只有这个人,能让荀彧抛开君子的风度,不是出于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单纯从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的角度出发去恨他。每次看到程昱,那股尖锐的恨意就会不加掩饰地冒出来。卡他的预算,绝不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获取“食物”,处处给他使绊子,他只是恨他,千方百计想杀掉他。 恨他,好恨他……杀掉他……杀掉…… 梦魇包裹着他,但是很快又褪去了。荀彧从梦魇中醒了过来,他刚刚似乎狠狠挣扎了一番,现在衣衫是凌乱的,发冠也掉落了,头发散开,浑身冷汗,四肢发凉,整个人被程昱那股力量压制的死死的,不能动弹分毫。 他居然在……程昱的怀里?他们在军帐中,但不是曹cao的主帐,而是荀彧自己的军帐。程昱坐在塌上,荀彧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你醒了?抱歉,动用了一些平时一般不动用的力量,似乎吓到你了,把你卷进了梦魇里。”程昱道。 程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恨我,郭嘉也恨我。你恨我,是因为后悔没和我做交易,害得你的学弟们牺牲了自己,郭嘉恨我,是因为他做交易的时候明明考虑的很周到,他非但要贾诩活着,还要贾诩健康、健全的活着。” “我尽力了,没有食言。除了那条腿,贾诩其他地方都很健康。那条腿是他自己要拿来做交易的。年轻的、天真的、真挚的灵魂,诚恳地奉献自己,要同我做交易,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荀彧用尽全身的力气,同那股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抗争,终于从牙关挤出几个字来:“他……和你……交……易了……什么?” 程昱摇摇头:“抱歉,我不能说。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答应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也许他以后自己会告诉你的。但是作为补偿,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讲个什么故事呢?辟雍学宫的学子毕业后大多出仕,所以就讲个县令的故事吧。 很久以前,东阿这个地方有一个县令。县令是个好官,爱民如子,百姓也很爱戴他。 这个县令从小就是个悲天悯人的人。他见到百姓受苦受难,挨冻挨饿,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痛苦,他想要改变这种现状,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他想看到天下无饥魂。 可是天不遂人愿,某一年,东阿爆发严重的蝗灾,全县的稻田被蝗虫啃了个一干二净,颗粒无收。县令打开官仓放粮,但官仓里能有多少粮食呢?朝廷的救济粮迟迟不拨,很快,整个东阿都断粮了。百姓啃光了树皮,拔光了野草,有些父母甚至易子而食。 县令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就在这时,百姓们发现了一种叫米rou仙的神明。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县令一开始是不信的,后来,他终于没忍住,也去拜了米rou仙。 米rou仙确实存在。它对县令说,我喜欢你这样信念坚定的人,这样的灵魂真是美味可口,你如果愿意献出你的身体,我会十倍百倍地赐予你们粮食。 多好啊,县令很高兴。于是小部分肾脏、大部分肝脏、一部分肺,然后是一些肠子,腹部和肋骨处的一些rou,切掉吧,再多切掉一些吧,切的越多,百姓就能得到更多粮食,切掉吧,他们会活下来的,他们再也不会饥饿了。 米rou仙是慷慨的神明,他帮县令维持着外表如常,让人看不出什么来。 百姓们终于熬过了蝗灾,新的谷物种下了,可是这时候黄巾起义爆发了。黄巾军围住了东阿县,叛军的策略就是以战养战,打破城门,然后屠城,掠夺城中一切资源。 县令再度祈求米rou仙,伟大的神明,请救救我们吧,只要您能让叛军退兵,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供您享用。 米rou仙说,抱歉,我做不到,因为真神永不吞金,真正的神明无需百姓供奉便可救世,而我只是在利用“交换”的法则满足自己的食欲。再说了,你几乎快被我吃空了,还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呢? 米rou仙说,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必须献上你的躯体。你将不再是你,只是我行走人间的皮囊,也许,你运气足够好的话,会保留一部分意志与我融为一体。你愿意吗? 县令献上了自己。黄巾军爆发热疫不战而退,县令去世了,百姓感念他的恩德,自发地为他送葬,负责抬棺的百姓嘀咕着,这棺木怎么这样轻? 下葬没多久,被人们称作米rou仙的那个东西自县令的身躯中醒来,他推开棺材盖,从县令的坟墓中爬了出来。从前它只是并无实体的东西,如今它却成为了他,一个真正的人。 但是他很虚弱,因为县令被吃掉的地方太多了,这幅躯体空有人的皮囊,却难以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行动,于是他靠在树旁,直到一位墨家的老者路过,用偃甲填补了他身躯里空缺的那部分。 从此,他便一个人游走在各地。他很饿,要想办法填饱肚子,但是永远也无法填饱,他饿,是因为天下生灵在哭着喊饿。所以他便有了一个目标,助成英雄愿,天下无饥魂。 “这个故事怎么样?”程昱低下头,手指擦去荀彧额头上的冷汗,“我很会讲故事的,广陵王殿下和五斗米教主的那个儿子,你在绣衣楼的时候见过吧?那个叫张鲁的孩子,他很喜欢听我讲故事的。” “其实,你也是孩子。”程昱道,“和这幅躯体曾经的主人很像,悲天悯人,聪慧,却又自苦。” 荀彧处处给他使绊子,可程昱对他的包容程度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不仅不报复回去,甚至不会生气。他对待美味的食物,一向是很宽容的。那么为什么不再想吃掉他呢?是因为他身上的香料味吗? 因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程昱秉承“交换”的法则,如果不能完成对方的心愿,便无法吃掉对方哪怕一个手指头。 广陵王想要的东西,他尚且可以帮她实现。可是荀彧的心愿,他实现不了。这个傻孩子,竟然想要这世上拥有绝对的公平,人与人之间不再有贫穷与富有、高贵与低贱之分。即使是米rou仙,也有无法做到的事情啊。 荀彧是个傻孩子。程昱很少用“孩子”来称呼什么人,他的言语间从不暴露过多的年龄感,也许是因为米rou仙不是人类,不会以长者自居。可是,那个甘愿为百姓献出身体的县令真的从这具身体里消失了吗?县令与米rou仙的融合后形成的“他”,真的是以米rou仙的意志为主导的吗? “曹cao今夜会带兵偷袭下邳。你今夜原本的安排,是打算趁曹cao不在军营内,假传他的密信叫我回来杀掉我对吧?你杀了我,曹cao必然容不下你,你打算连夜逃到广陵,寻求广陵王的庇护对吗?”程昱问道。 这样问是没有意义的,他没有撤走那股力量,荀彧自然回答不了他。他笑了笑,撤下了那股力量,手指轻抚过荀彧的眼皮,在荀彧在他怀中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俯下头在他耳边说: “今夜的事,曹cao不会知道,睡吧,你今夜不必到任何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