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阳

    在那一盏热茶扣到洛冰河头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宁婴婴只把洛冰河当作一个玩伴、一个叫人忧心的弟弟看待。

    她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不管是父母还是师尊，都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没有机会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也自然而然地，她那幼嫩的、从未长大过的心中总淌着源源不断的热，情愿慷慨地给予所有人，包括这个才入门不久就自觉把自己与众人隔离开来的小师弟。她摸摸他瘦得伶仃的骨，悄悄去小厨房给他揣几个管饱的点心塞他怀里；她在和沈清秋聊天的间隙撒娇似的向他讨上好的伤药，挂着善意的微笑把它们放进洛冰河掌心，带着一点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

    洛冰河那时，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进她眼里，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很快地低下头去，并同眼睛也跟着藏起来。他说谢谢师姐，但是真的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宁婴婴愣愣地喔了一声，好像没想过会收到这种回复，面上没来由地腾着热气。

    却见此时，洛冰河重又抬起脸来，尚且为灰尘与淤青所染的面庞漫出一点笑来，轻声道：“师姐的美意，冰河心领了，真的不必为我担忧。一来，冰河自认有能力解决好问题，二来，师姐为了我的事情，整日夹在师兄与师尊之间，冰河不希望师姐难做。”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月华流漫进洛冰河仿若群星栖居的眼里，迎面仿佛也拂来了一阵最清爽不过的柔风。宁婴婴听见自己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了起来：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何以说出这种话来呀！

    在洛冰河很温和的眼眸注视下，宁婴婴觉得脚底发烫，一边说知道啦，我相信你，一边噔噔噔往回走。走得很远了，她回头看，洛冰河那袭洁净的白衣还站在原地，冲她遥遥摆了摆手。恍然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在这神奇的月色之下，那个身影不知何时抽条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和师兄、师尊一样的大人。

    她本就没有长大的心被蓦然击中，从此就仰望他，有时候还会依赖他。洛冰河从不拒绝，脸上总是那惯常的亮晶晶的笑意，狂风都难将其摧折。

    她也与此同时发现了更多洛冰河的好，不单单局限在会保护她，向她许诺的事都会做到这样的小事，还在他剔透如玉的质地：对于世间臧否，他平心持正；对于此间之人，他一视同仁。他身端影直，敢平世间难平，解世间难解，正如他在万剑峰拔出来的，那把名为正阳的剑。

    她曾真真切切地沐浴在光下许多年，她记得那样好的月光与那样好的太阳。因此，才真真切切地为其陨落而悲哀，真真切切地因它重新升起而欣喜，进而偏信，进而盲从，进而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封在旧日的时光里，一遍遍描摹着那件纯白衣裳，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没有变。他只是……他只是有恨罢了。

    直到她看到了蒙旧的水色剑穗，直到柳溟烟携带令牌，领着她攀上久战不降之城的城楼，她亲眼看见表面看上去是人的怪物早已伸出利爪刺穿即将临盆的妇人的身体，从里剖出血淋淋的婴孩，当着母亲的面生生将孩子吞了下去。

    腥风将柳溟烟的面纱折出斑斑驳驳陈年旧疴的痕迹。她拿手抵着宁婴婴的后心，像长姐一般慢慢捋着她不住抽动的背脊，声音无悲无喜地模糊在风里：“婴婴，你总要看清的，不是么？”

    宁婴婴第一次直面这个世界的至暗之处，她一面干呕一面流泪，柳溟烟附耳去听，才听得她的抽噎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几句话：“她们有什么错……那个小宝宝，还那么小，还没有看一眼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柳溟烟道：“是啊，这些妇孺有什么错，平民百姓有什么错。他们好好地过他们的日子，某一天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曾以为世间最惨淡不过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却不曾想，最惨淡是战火纷飞之日从没有一天停止过，魔族的铁蹄之下，百姓永没有安生之日。如今，他竟然还默许那些吃婴孩的畜生生剖……”

    “我以为我可以在魔族与人族之间找到平衡，我以为我在他廷上的努力可以改变这种惨怛的局面，可越来越多次，得到的只有象征性地安抚。今日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要求他停止纵许那一族派的残忍行为，你猜他说什么？——‘她们不怀你怀？她们不生你生？’”

    言毕，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受辱，将那吊褪色的剑穗一把扔到城下，两弯总是愁肠百结的柳眉蹙成最决绝的形色，转过头来，和宁婴婴一样盈了满面的泪：“如今，他为了谋取更多魔族派系支持，无所不用其极，早已不把人当人看，我在此争取，不过与虎谋皮而已！可是，可是我能怎么办——婴婴，我要是走了，还有谁能在他的朝廷上为人界百姓说哪怕一句话？！”

    两双各有千秋的眼睛，流着同样温度同样质地的眼泪，宁婴婴看了又看，伸手把柳溟烟清癯的身躯拢在怀里。

    她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茧。

    原来，长大是要用这样的苦雨浇灌出来的。

    她很轻地捋着柳溟烟冰凉的发丝，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呜咽：“溟烟，我替你回去好不好？我替你回苍穹山，我会替师尊打理好清静峰，我会协助师伯师叔们重新光复苍穹山派，带着你的一份一起，不要哭了，好不好？”

    柳溟烟闻言，闭了闭眼，应了声好。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颤抖着嘴唇，很低很低地说道：“以前他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宁婴婴一面把她拢紧了，一面抬眼望。

    天色浑黄如土，血腥无孔不入。

    没有太阳，也没有明月。

    沈清秋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没有伸手拈点心，没有在他面前泪如雨下。脸上泪痕虽在，她的表情却意外地平地出奇：“师尊，我要走了。我来和你说这些，其实是想和你道个别。”

    她说完，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道：“洛冰河不止一次说过了，‘要么忍，要么滚’，我现在走了，是不是还能算得上是我把他休了？”

    沈清秋垂目收拾着方才倾倒的茶盏，闻言勾了勾嘴角，轻声道：“你看清了，也长大了，为师也不必再cao心什么。离了他是好事，为师祝你，鹏程万里。”

    言毕，沈清秋兀自起身，拎了墙上的修雅，回眸向宁婴婴道：“婴婴，你且回去。

    “至于他，为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