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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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傿头都没有抬。 被她无视梁齐盛也没有恼怒,自顾自地又问道:“这些时日,县主想清楚了吗?” 季时傿依旧一言不发。 “嗯……看来是还没想清楚了。”梁齐盛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幽幽道:“那我便提醒你两句。” “季暮通敌叛国,与楼兰里应外……” 话未说完,季时傿便忽然开口打断他,“我爹没有通敌。” “帅帐内的五爪金龙与私通信件你又怎么解释?” “栽赃陷害。” “蒋搏山可是季暮麾下嫡系,难道也是故意陷害他吗?” 季时傿沉声道:“是。” “胡说八道!”梁齐盛一拍桌案,声音震耳欲聋,“象牙山作为西北与钺州之间最重要的一道关口,西域军反水,季暮畏敌怯战,以至于钺州失守,若非蜀州军支援,楼兰人将直入中原腹地。” 梁齐盛沉声道:“你的叔父季瑞已经坦白,季暮挪用军资,中饱私囊,在曲州非法侵占良田百亩,托他聘请工匠建造别庄,苦主已经进京,告到陛下面前来了!” 季时傿登时愣住。 “不可能!” 父亲少时离开家乡,孤身一人北上参军,一步步走到镇北候之位,他和季瑞早就分家了,多年来从未有过联系,若非父亲死后,季瑞登门闹事,要求瓜分财产,季时傿根本就不记得这个所谓的叔父,何来央他建造别庄一说。 原来一切都早有预谋,步步紧逼,这些罪名压下来,陛下早已雷霆震怒,又怎会去思考事情真假与否,背后设计这些阴谋之人,是要他们镇北侯府彻底翻不了身。 季时傿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我父为帅十余载,廉洁奉公,两袖清风,甚至用他的俸禄去补贴军需,他绝不可能做出贪赃枉法之事。” “事实如此。”梁齐盛冷笑一声,“难道有谁会大费周章地去建一个庞大华丽的别庄,只为了陷害季暮吗?” 季时傿眼露愤恨。 “卖国通敌,包藏祸心,畏敌怯战,私吞军资,侵占良田!桩桩件件,有哪一件不是罪臣季暮所为!” 梁齐盛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道:“你是他的独女,他虽已死,但他犯的罪必须有人承担,我问你,这些罪,你认不认!” 季时傿啐了一声,“我爹没有做过这些事,既然无罪,我为何要认。” 梁齐盛怒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来人,上刑!” 作者有话说: “炎凉世态,自古而然”——宋·王懋《野客丛书·炎凉世态》 文中地名基本都是胡编乱造的,我是逻辑废物,大家看个乐子就行。 第30章 裂帛 成元二十年的时候天灾不断, 中州水患,渝州却干旱盛行,庄稼颗粒无收。京城亦有好几个月未曾降雨, 直到九月初,不知道是不是钦天监求雨奏了效,晌午过后竟突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漫天翻滚的暑气得以被驱散,空气中湿漉漉的, 甚至能感觉到几分突如其来的凉意。 这场雨下了整整三日才停,梁齐因病了许久, 总是咳嗽不止, 雨停的时候才勉强攒够了从床榻上爬起的力气。 他披着外袍, 算不上寒冷的秋天他却已经需要捧着手炉了,檐下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 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浸得愈发翠绿了起来。 过了会儿, 陶叁戴着斗笠冲进来, 站在台阶下甩了甩衣摆上的水珠。 梁齐因声音沙哑,道:“查得怎么样了?” 陶叁将斗笠挂在窗下,点了点头道:“季家早先是青河县望族,不过至太初年间便已经很没落了,镇北侯的父亲很早便带着妻子离开青河闯荡,此后几十年镇北候基本没有回去过。” 陶叁想了想又道:“据街坊所言,季瑞一向游手好闲, 靠他的妻子做绣活为生,经常会以镇北侯堂弟的身份自居, 行坑蒙拐骗之事。” 梁齐因皱了皱眉, “这些事情镇北侯不知道吗?” 陶叁摇了摇头, “我想应该是不知道, 镇北侯唯一一次回青河便是带着他母亲的棺木回去与他父亲合葬,而后因为常年在外领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去祭奠。” 梁齐因思量道:“所以镇北侯与季瑞并不熟悉。” 陶叁点了点头道:“另外,等我们的人找到青河的时候,季瑞与他妻儿曾经住的地方已经空了。” 梁齐因疑道:“因为通敌一事被牵连吗?” “不是。”陶叁摇了摇头,“住处在此之前便已被变卖,我问了,大概得有大半年了。” 梁齐因道:“能否找到他们现在的住处?” “原本大抵是不能的。”陶叁狡黠一笑,“不过巧就巧在季瑞在青河的恒通钱庄存过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财。我后来派人查了,他在曲州的分行兑换了这笔钱,并购置了一处宅子与田地。” 恒通钱庄最大的东家乃梁齐因,是当年老国公临终前屏退众人后偷偷交给他的。 梁齐因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祖父生前积劳成疾,临终前将他传至身旁,扼腕兴嗟,涕泪不止地说他年轻时只顾着求取功名,忽视妻儿,觉得亏欠他们,所以后来才格外溺爱梁弼,以至于他始终不能成器。 “我知道这些年你爹娘对你不好,你品性温厚,不爱争抢,这样的性格虽好,只是容易吃亏啊。爱子之深切则为之计深远,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祖父将名下的几处产业都过给了他,这些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也是近来为了调查镇北侯一案才决定开始接管,并在各地建立了一些暗桩用来传递消息。 梁齐因沉思片刻,道:“季瑞靠妻子做绣活为生,是不可能弄到那么多钱的。” 陶叁道:“公子是怀疑他被人收买了吗?” 梁齐因并未回答,他神色微凝,好半会儿才道:“派人去查季瑞的妻子。”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此人,陶叁只略微一愣,便颔首道:“好,我这就去。” 他将斗笠戴上,又匆匆离开院子。待陶叁走后,梁齐因依旧立在屋檐下,他微微抬头仰望,西天黑云低垂,这场雨未下尽,很快,还会再有一场。 ———— 阴寒刺骨的天牢内。 季时傿昏昏沉沉的,四肢与头颅内如同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忽然一泼冷水从头顶浇下,冻得她立刻清醒了过来,鼻口里全是水,湿发黏在脸上,耳鸣阵阵,她如溺水一般极速地喘了喘气。 “醒了?” 不远处梁齐盛轻笑道,声音里夹着玩味。 已经被高强度审问了一天的季时傿抿了抿干涩的双唇,她低着头,睫毛汇成几缕,上面还挂着水珠。 梁齐盛站起来,手里的鞭子晃了晃,“你说你,要是痛快地认了,哪要受这些罪。” 他们深知什么样的刑罚不会在人的身上留下来明显的伤痕,梁齐盛不敢真的要了她的命,但折磨人的方法少不了,短短一天,季时傿便如一个行动滞涩的木制玩偶,连反应都变慢了。 她不说话,梁齐盛也不觉得乏味,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用鞭子敲打着手心,在刑讯室内来回踱步。 季时傿软硬不吃,骨头断了都不会哼一声,这些刑罚对她没用,得攻心。 刑讯室里只剩他们两人,梁齐盛在她面前坐下,忽然冷不丁道:“说起来,就差一点,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季时傿黯淡无光的双眸终于动了动。 梁齐盛挑了挑眉,淡然一笑,“我本该叫你一声六弟妹。” “只可惜世事无常啊。” 他微微摇头感叹,话音刚落便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故作惊讶道,“啊对了,来时的时候我六弟还托我给你捎句话呢。” 季时傿嘴唇翕张,喉咙里涩然发痛,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什么……” 梁齐盛唇角带笑,“你既已沦为罪人,与我六弟便是云泥之别,念在过去有几分同窗之谊的份上,他不想将你逼得太紧。” 说完拍了拍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梁齐盛将它在季时傿面前展开,幽幽道:“这份退婚书已经帮你写好了,你按个手印吧。” 季时傿掀开沉重的眼皮,望向纸上的内容,上面以她的口吻,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写了一封自愿退婚的帖子。 季时傿眸底聚起怒意,她微微抬起头,咬牙道:“我不信,拿走……” “不信?”梁齐盛“啧”了一声,“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你如今沦为这般境地,难道你指望着我六弟还对你一如既往,便是他想如此,我们梁家也是不肯的。” “更何况,以齐因的才华,前途不可估量,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因为你去冒险,难道要惹怒了陛下,把自己也搭进去吗?县主,您在想什么呢?” 季时傿不为所动,张开嘴发出的却全是气音,“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梁齐盛勾起唇,嘴角挂着讽刺的微笑,“不是他不敢来,只是如今跟你扯上关系实在是自找没命。我父亲近日正在给他挑新的未婚妻,我想六弟现在正在跟温大人的女儿喝茶呢,哪有空管你。” 说罢寻思一番,道:“温大人曾经是我祖父的学生,温小姐秀外慧中,知书达礼,与齐因也算是青梅竹马,确实般配。” 季时傿嘴唇抖动,牙齿打起颤,双目通红,紧接着梁齐盛又拍了拍手,外头很快进来一人,呈上一物,梁齐盛将它拿起,丢到季时傿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季时傿低下头,登时如当头一棒,击得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那是她小心翼翼收在箱子里的湖蓝色披风。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男人的披风藏在自己卧房,当真是不知羞耻到了极点。”梁齐盛冷冷道:“我六弟几个月前丢了件披风,托我帮忙寻找,我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在你那儿,你自己不知检点,可别将我六弟也扯进去。” 季时傿哑声道:“明明是……” 梁齐盛讥笑一声,弯下腰来,与她平视,双眸里是赤/裸裸的嘲讽与羞辱,“怎么,还是说,县主空虚寂寞,所以才偷了我六弟的披风,深闺梦里,聊以慰藉吗?” “住口!”季时傿猛地挣扎起来,四肢上捆绑的铁链哗啦作响,手腕被磨得伤痕交加,囚服上血迹点点。 季时傿神色狰狞,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她胸腔中被怒气填满,气血上涌,干涩的嘴唇在激动下破裂开,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那个披风明明是他留下的,为什么要说谎,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骗人,为什么! 梁齐盛见状知道这招起了效果,乘胜追击,字字诛心道:“哦,我六弟还有一句话,你要是能活下来,他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也可以给你一个妾室的位份,毕竟……你也不是过去的清平县主了。” 这话几乎是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季时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不得将他们脸上虚伪的神情全部都撕烂。 巨大的悲愤过后,寒意逐渐席卷全身,季时傿渐渐冷静下来。 她垂首吐掉嘴里的血水,目眦欲裂,一张脸被屈辱与怨恨冲刷得越发惨白,一字一顿,嚼齿穿龈道:“滚,他也配!” 第31章 惊雷 秋雨凉寒, 更深露重,青河县内一处河流旁,崔氏正在帮东家浣洗衣裳, 她已经习惯了每日做几份工,晚上纳鞋垫,白天拿去集市上售卖。不过自从半年前她被丈夫休了,住处也被变卖, 崔氏只好重新找了一间屋子租下,为了讨好东家, 也不得不承担了他们全家脏衣服的浣洗任务。 半年来她每日以泪洗面, 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丈夫会回心转意, 甚至省吃俭用地攒下了一笔钱,以备丈夫回来又想赌博, 她也能有足够的资金去留住他。 等终于洗完衣服, 崔氏锤了锤酸痛的腰, 抱着篮筐从河边站起,谁知她方转过身,便与一个黑衣蒙面人打了个照面,锋利的剑尖指向她,崔氏吓得腿一软,双手松开,湿衣服滚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