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着分裂的大地

    由于刚落过一场雨，空气中蒸腾着潮湿闷热的土腥味。两人穿上分发的黄色雨衣，跟紧带队的，下车帮忙搬运箱子。

    在这里，几乎找不到完整的路面。深浅不一的裂口，撑开着，又或是未被清理干净的泥石垃圾，淤积在脚下。这样的路况地貌，覆盖了超过三分之一的进村道路。运送这片地区的物资，必须绷起满分的精神。

    佳阳跨站在横亘于整条路面的腐木主干上，接手周越搬过来的箱子，趁天边暂时放晴的时间，一行人很快完成卸货清点。往东眺望，能发现临时的白色安置屋，挤满了学校的篮球场，而相对平坦低洼的田地，被连续的阴雨，漫成洪泛的一片。山壁边缘的残树枝垂落近地表，他们经过的时候，湿沥的叶片会搔打脸颊、脖子跟肢体，还好有雨衣遮挡住大半。

    安置点的房间紧缺，只够余出一间，留给三位女生，剩下的男同学可以拼住携带的帐篷。待手上的物资交接完毕，佳阳蹲坐在周越身边，同她一样，拿木枝清理各自鞋底的污泥。

    “别动。”周越猝然叫停佳阳的动作，伸出手接近他的肩背处。因为汗液过多，衣物黏贴着皮肤，所以歇下来后，背部密密麻麻的条状触感变得清晰，像是有东西在缓慢爬延。佳阳顿时僵住了脖子，不敢移动分毫，怯怯地问：“是什么？”

    周越捏住马陆的头部，先将其带离他的身体。褐黄相间的体节一被触及，便蜷缩成团，诈死不动，在拎去扔掉的途中，散发出恶臭。处理完圆鼓鼓的千足虫后，女孩在水池旁反复清洗双手，以免沾上臭液的气味，但又暗自觉得颇为可惜，不方便带回家做成标本。头回目睹全程的佳阳，嘴里再也憋不出任何句子，好似那条小虫是什么洪水猛兽，手臂上还维持着鸡皮疙瘩，久久不能平复。

    傍晚几人聚在一块儿，用过当地提供的大锅饭后，早早回到自己的休息处。第二日还有一车的货要发往相反方向、离这儿并不遥远的村落，男同志们继续负责交接搬运。范琪琪同另位女生提前到采访的那户人家打好招呼，为明天的工作做好准备。她们比周越迟上一会，回到分配的棚屋。

    事实上，人手还是稀缺的，杜欣还得去附近拍摄取景崩裂的群山，思索再三后，她面露赧意地向周越开口，“meimei，明天可以帮我个忙吗？”

    天公并不作美，他们出发不到一小时，又是阴雨晦冥。两人不得不将设备重新挪进遮雨棚，牺牲掉自然光线。

    女人怀里还抱坐着一个小男孩，正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她俩忙前忙后。“君君，叫jiejie。”甜甜的两声jiejie，惹人怜爱，采访时间偏长，得事先安抚好小朋友。周越摸遍上下口袋，终于在裤袋中摸到粒被遗忘的奶糖，亲自喂到他嘴里。

    “您好，请试试声音。”周越在女人的衣领边夹稳麦克风，范琪琪在收音耳机内听见“喂喂”几声，便向周越点点头，示意音量合适。她退回到学姐身边，帮她整理其余的机器。

    范琪琪将沉重的摄像机架回到高度适宜的三脚架上，镜头对准后，开始录制。

    “那天是，好像是娃儿没念书。我就在屋里洗衣服，他爸爸呢，出门送货去了，还是，还是好，幸存，捡了一条命。”她没忍住，拿袖口反复擦拭眼睛，停了半晌后，继续讲：“当时房子摆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像地震，我就吆喝叫小孩出来，两个小孩他根本就不懂啊，他们就靠到墙壁，就朝那屋里头跑。当时我一看到他们不对，逃的方向不对，我赶紧过去抓他们。”

    “这样子抓呢，两个娃娃没听到，他就一个到前头，一个到后头，我就只有按到一个嘛，对面这个嘛。当时就，垮下的那个房子，那些砖，那些灰不停地朝嘴里咽啊，多得很。”女人捂住半边脸庞说：“这下子等到摇了过后，稍微稳定了一下，我说这个怎么办这下子，这个娃娃这样埋着，我就只有用手掏砖洞洞。我说你快先出去，出去，能活着嘛，就算好嘛。”

    周越翻出兜里的纸巾，递给女人揩走眼泪，她声音变得嘶哑，鼻子堵塞住后，还是选择往下讲，“等到我把小孩刨出去，我又感觉到后头的山，在朝下面塌，我又想又完了，这么小的娃娃，爬出去，他又不晓得朝哪个地方躲，怎么逃得出去啊。”

    她怀里的男娃，伸出自己的一双小手，往mama的脸上抹来抹去，问：“mama，我要回家，啥子时候能回家？”见母亲掩面抽泣，又缩回她的怀里，拨弄自己的手指。

    “妹子，我普通话不太标准，对不住了。”

    “不妨事的，姐，录得很好。”

    啪嗒啪嗒的雨水敲打着单薄的铁皮棚顶，敲打着分裂的大地。杜欣是跟随佳阳他们一道回来的，有额外的帮手替她撑伞。不考虑天气条件导致的素材亮度下，大多还是能够采用的。

    在第二日返程前，清理道路的工队，刚好轮至此处。这班子志愿者们，也执意要在旁边打下手，与村民携力挪走锯下来的木墩。外表腐败的木墩，滚满泥浆，他们的五指皆滑腻脏污，雨衣更是一塌糊涂。事情做具体后，两人又凑在水池边。周越有些洁癖，但此趟条件有限，她没表现出任何不适，低头认真地搓洗自己的指缝。在污泥里摸久了，沿着甲床边缘的缝隙已经留下黑褐的色素沉积，她瞧瞧佳阳的双手，也是相同的模样。佳阳注意到周越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携起她的手，用大拇指的指甲，试图抠除那些污渍。

    凑在池边的人不止他们两个，与佳阳相对熟络的同伴也发觉两人的关系不太一般，打趣玩笑，便不仅仅只有范琪琪了。周越发现后，她抽回了自己的双手。

    回程的大巴是下午到的。受赠的群众伫立在路的两边，合过影，一一道别后，他们注视着来自远方的车辆，消失在山影之中。

    标注：马陆分泌的臭液可能会有毒，千万别随意触摸，严重的会有，“热带雨林中的马达加斯加猩红马陆喷出的液体能使人双目片刻失明”这种情况。

    此章采访纪录的女人那边是有原型、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是查阅资料看到的，做了一些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