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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金门大桥

    

49.金门大桥



    早晨醒来,他们又做了一遍。裘子颖回家以后见到姆妈,后者已经猜到二人秘密,却什么都没说。一旁的爹爹在这样的事体面前脑子空空,只叫她记得带朋友去金门大桥游玩。他本来还云里雾里,茶几上的杜鹃碟印了昨夜干涸的香橙圈,提醒他下楼买水果。龅牙阿叔照旧吹水,原来此朋友非彼朋友,惊得他这个粗心爹爹震三震。裘世德提一袋皮薄蜜柑回家,对着李婉平弯腰跺脚哎哟好几声,果子堂皇地滚到地上。妻无甚反应,夫反应极大,可是他们都明白,小囡对自己的事体心里有数,他们多嘴插脚也没用。

    这日之后正好是礼拜六,街上人潮拥挤,远处的金门大桥雾气蔼蔼好似仙境。金门大桥像一把大锁,扣住北太平洋暖流和加利福利亚寒流的绵延来潮。雾的另一边,三藩食肆日日开张大吉,湾区老居民闲暇时浸泡在烟枪、葱香、鱼腥、煎糕味里头,比神仙还自得。叔公太婆有共识地沉迷一个煎字,糕点被煎至金黄发焦流油才叫上乘,干瘪瘪的入不了他们恋旧的嘴。除此之外还要适甜,比如蛋挞和榴莲酥,热气不要紧,酥脆和香甜到位就可以满足一个早晨。

    陈隽在一众人里读报吃粥,无意听见隔壁叔公在传“三藩股王”八卦,香港的恒生指数还在嘴边,标普500交替吐出。叔公吹烟枪,说自己跟了股王下注,定赚得盆满钵盈。

    早餐各自吃过,裘子颖到新加坡旅馆门口等着,听父母的话带陈隽到金门大桥看风景。半小时之后,二人中间还夹了一个程咬金比利。比利出生于加利福尼亚,经常在旧金山和洛杉矶两边跑,完全是东道主的模样,左右兼顾,跟裘子颖言谈投契,又特别热情地向陈隽介绍当地历史。他长得很白,肌肤的血丝和碧眼珠的静脉清晰可见。虽说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虚弱,但其实接触久了发现他非常开朗精神。按裘世德的话讲,此乃学院熏陶育人的中庸之道,这孩子的外在像是被医学摧残,内在又得到文学的打救,妙哉妙哉。裘子颖和李婉平听过都相视而笑,剩他一人闭目冥思这道理。

    三人在唐人街漫步。比利没有发现他们俩人之间的情愫,因为裘子颖在他们面前依然有着再正常不过的冷淡,她的笑是疏离的,将人拒之在外。陈隽也没什么表现,时不时观察街道两边的热闹,听比利讲故事,毕竟他到这里总归不只是为了裘子颖,还想看看这里的华人如何经商。

    比利倒是提及非常新鲜的一点,洛杉矶是荷里活的根据地,荷里活要拍戏了,通常到洛杉矶的唐人街找找群演,适当取个景,再远一些就来旧金山选角,扩散范围。这路边有一些华人说不定是老戏骨,在荷里活的戏出演过几个角色,手里曾经攒着荷里活的票子。

    聊着聊着,他们坐车到金门大桥。大桥上挤满行人和车辆,人多了,比利还伸手护着裘子颖,而她欣然接受,这一刻陈隽终于觉得自己是一枚电灯泡。走去大桥比较空的地方,裘子颖不需要比利做护花使者,趴在栏杆望深不见底的云雾,下意识跟旁边的陈隽交头接耳,耳朵碰嘴,嘴贴脸,来得那么轻易,连他们都没意识到。比利瞧见,有些疑问,问道:“你们在伦敦一起共事吗?”

    陈隽看裘子颖不准备作答,替她回复:“不算,因为一些事情有过交道,”他漫不经心地补充:“类似斯嘉丽和巴特勒的交道。”

    裘子颖听见以后对着云雾笑,心道他还是忍不住要交代一些。比利来回看他们二人,那静脉随着眼珠子滚来滚去,这么隐晦的比喻摘自《飘》,他多少有些明白他们在伦敦的交情绝非浅陋,但珍妮弗从未提及。

    “看样子还是得谢谢你,爱德温,我记得珍妮弗回来之后借着伦敦的报道入学拿了奖学金,真的不容易。”

    陈隽懒得周旋,点头领受他这副口吻的谢意,这么做无非也是不想裘子颖为难,像丁六所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裘子颖置身事外一般,捋了捋困在脸前的发丝,让俩人毫无办法。突然,惊声和人潮巨变。有人大喊救命,不同肤色的人聚集围观。围观的人验证了一个关于金门大桥老不死的历史寓言,此地是自杀圣域,苦难者的精神麦加,人们在金门大桥一跃千里,潜到雾海里再无痛苦。

    在这个自杀圣域,挣扎着要爬到栏杆的人欲哭无泪,几个洋壮汉从后面扶实他的腰,拖他两条老腿不给他轻生的机会,那人两手哆嗦地抓栏杆往前爬,不顾一切地要向下跳。他一把年纪,听不懂洋文,口齿不清地说着粤语,俾我跳,唔好再拖住我!

    警察还没到场,陈隽只觉声音熟悉,一下子迈开步伐穿过人群来到现场。他一看,是早晨扬言要飞黄腾达的叔公。接着,裘子颖也快速钻到陈隽的身边,心下坠,这是他们唐人街邻里街坊称之为开心果的叔公。

    陈隽已然想到他轻生势必与股市有关,到洋壮汉身边交流几句,然后蹲下来跟叔公说话。裘子颖现下找不到叔公在珠宝行工作的孙子,只得托比利赶忙去找地方拨电话到唐人街的珠宝行通知一声。

    陈隽单膝跪着,与叔公平视,叔公冷汗狂飙,眼赤红膨胀,痛苦难耐。他问道:“买的是哪一只股票?”

    叔公见到华人,痛哭涕流,“一家美国航空公司的股票,暴跌啊,我要倾家荡产,冇面见我孙仔,”他断断续续地讲:“这航空公司刚刚被爆出原来负债严重,资金链已经断了。”

    陈隽听后立刻确定叔公所说的航空公司,两个月前这个航空公司发生重大空难,再加之美国政府刚刚调整航空运输业的政策,这航空公司的业务受到多重影响,但是公司还藏着掖着,对普通的投资者不露马脚,只有圈内人得知小道消息才明白这是个巨雷隐患。裘子颖见叔公开始撞头,却劝不出口,她总觉得遇到这样绝望的事情死了才是解脱,至少没那么痛苦,不然活着面对巨大债务有什么意义呢。陈隽不愿怎么碰股市的缘由也在这里,他不希望普通人因听信谁的话就冲动下注,无翻盘的余地。

    裘子颖难过地闭了闭眼睛,还是蹲下来劝说道:“叔公,想想你的孙子,不要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

    叔公仍然在撞头,撞得头破血流。洋壮汉们硬是把叔公掰扯下来,几个人将他压到地上禁锢手脚。叔公望着明媚的天空,血从额角向下流,眼神空而呆滞,他觉得自己guntang得像是一条待宰的鱼,还不如跳入海里,滑溜溜地离开人世。陈隽毫无办法,叔公的破产是一定的,他没有三头六臂帮助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同乡。

    叔公静了静,用蹩脚的洋文凑意思:“我不想死了。”他要起身,让洋壮汉松开他。洋壮汉松一口气,叽里呱啦安慰他,决定把这个要寻死的人交给其余两个华人。

    就在他们松绑的时刻,叔公忽然铆足一大股力气起身冲到栏杆,半塌着身体往下坠。陈隽眼疾手快,顺势抓着叔公的手,连同惯性和重力,被叔公往下带,半个身子已经离开栏杆,朝向浩瀚的云海。

    裘子颖吓得惊慌大喊,心跳如雷,“陈隽!”她焦急地即刻落泪,原来人可以在一瞬哭喊:“快来人救救他!快救啊!”她担心他掉下去,害怕再也见不到他,让陈生白发人送黑发人。

    叔公已经离开栏杆,吊在那里,全凭陈隽在拉。洋壮汉们拖着陈隽,目前只能救得住他,而叔公要上来必须靠他们两个的意志力。叔公踩不中任何东西,绝望地甩着自己身体,难以置信有人这么救他,对陈隽喊:“唔好救我喇!你个傻仔,唔值得!人就一条烂命,如今死在旧金山都算係对我老婆有交代。你放手啊,如果唔係你都会死!”

    陈隽无法回复,扯住他。比利带着叔公的孙子赶到,孙子腿软地跪在地上哀求叔公上来,什么钱什么财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是命还在。

    比利看裘子颖心急如焚,上前抓住陈隽和叔公的手,咬着牙关一起拉,他摸到陈隽手背都是汗,要被他们的大胆震慑到。

    在陈隽要虚脱之际,警察总算到达,用绳索和吊机将叔公拉了上来。叔公躺在地上被医护人员带走,孙子跟在旁边。裘子颖见到陈隽安然无恙地回到大桥,立刻扑到他身上环着他的脖子,搂得紧紧地怨,“你不要命了。”

    陈隽抱着她,手抚她背安慰,他人还在,没什么大碍,下巴靠在她肩上,竟还能笑:“明白我以前看到你那么冲动都是什么心情了吗。”

    她生气,“根本就没你这么浮夸。”

    陈隽发现她如此紧张他,低头扶她脸,亲她的嘴,她不顾他人眼光依偎在他怀里回吻,好像要天荒地老一般,连旁边的比利都忘得一干二净。比利看见这一幕,总算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谁,不在遥远的东方,而是在同为西方的英国。他清一清喉咙,阻断二位接吻。

    陈隽意识到还有人在,适当放开裘子颖,郑重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恋爱?”

    “没有。”裘子颖对自己的撒谎毫不害臊地答道。

    “就为了让我吃醋。”陈隽失笑。

    比利总算明白这荒诞的一切,泄气地说:“算了,如果情敌是爱德温,那也不算差。”他就是失恋,也要失得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