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缝合》 【刀宗中心-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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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新购买的药物返回房间时,林三五还在床上阖目躺着,呼吸微不可闻,恍然已逝去多时。 距离我第一次把林三五从帮会门口“捡”回房已过了四年有多,四年间他倒下的地方逐渐靠近自己房间,与之相反的,是他越来越涣散的意识和身上愈发浓厚的血腥气味。 多数人都未曾想过帮里那位江湖榜上有名的侠士竟会如此狼狈,初初我亦没料到,只能在脑海中粗略地勾勒出个衣服洗得发白、面上总覆有倦色的凌雪弟子形象——再深些就是他走在矿车队伍的最前头,给其余进不去攻防区域的侠士引路到物资堆的背影。 有些眼熟林三五的帮众会对着其他人笑称“林三五是我特好的大哥”,但林三五从未作出反应,他总带人到达地点就匆匆离开,从不停留。 直到某日,我在领地的踏跺处发现倒了个尸体似的的人。我过去把人翻了个面,发现是面容青白的林三五,他双目紧阖,不知在这趴了多久。夏日的雨下得瓢泼,最高的水泊已经涌上石板,倘若林三五继续不动,溺死在这未必不可能。 我晃了晃浑身湿透的人,他没有任何反应,也探不出任何鼻息。纸伞跌入水泊,凭着记忆我对林三五又是点xue又是揉脉,好容易才从颈部感受到一丝跳动,听见他发出两三声咳嗽。 等把人搬回寝居,已过了三更天。 大雨将我俩淋得透彻,在我纠结该帮人疗伤、还是让人身体回温时,林三五睁开眼睛看向了我。他的声音哑得如同粗砺的沙子摩擦耳膜,疲惫感清晰地压在每个字上,吐出的每段话好像随时会戛然而止。 林三五朝我道谢,他说兄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所用,只要力所能及,某定不负重托。说完林三五又咳了好几声,他支撑用的胳膊没骨头一样地往两边颤,我赶在他卸力前连忙扶住,才不至于让他嗑到扶手再度受伤。 我听到他发出闷哼,也许是方才的动作扯到伤口,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动作和开口。过了约一盏茶,他显出几分羞赧,嚅嗫着向我致歉,又问兄台可否再帮一忙? “创口内的异物还未清除,兄台可否为某照亮伤处,好叫某取出那东西?” 旁人道“凌雪阁人只做危险营生,他们只求结果,常置自身于不顾”,但亲眼所见还是让我怔住:被热酒和烛火烫过的刀锋划开泡得发白的伤口,殷红伴着甜腥味瞬间涌出,扑了我满鼻息。他把手指刺入血rou模糊的伤口撑开缝隙,刀尖在血rou里头轻轻地搅动,即便我拿了纱布盛在伤口下,还是抵不过泉涌一样的殷红迅速浸透白色,再进一步滴染衣袍。 指上的皮肤也在这过程中让血液泡皱,黏乎乎地把四指粘一起,我看见林三五的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眼中浮动的水光仿佛随时会落下。费了些功夫,他总算从中挑出几块极小的碎石,而我那接住异物的手的指甲此刻就同女子的蔻丹一样,每块都给过多的鲜红汁水染得娇艳,甚至连部分的指甲缝都呈现出一种诡丽的赤色。 林三五气若游丝地再次为弄脏我的手而道歉,但我满脑子都是他对自己开膛破肚的场景,即便理智告诉我他还没在我面前这么做过。 跟着义父,我见惯了被斩/首的犯人尸/首,有时碰上些运气差的,少胳膊少腿少脑袋、或者见不出原来面目的大团烂rou都有,而我不仅要上手摸还得把它们拼成个完人。但林三五不一样,他是活的,是自己将伤口扯得更大。 裸露在烛火下的腹部还有多处被缝合过的疤痕,走线歪曲难看,新旧rou似被水泡糊的纸张长一起,成了深深浅浅地跟着呼吸起伏的数条疙瘩。这一看就是拿线随便拉紧了事的样子,头一回,我感到心脏止不住地发怵,双眉也无法控制地倒竖着。 手比身子快地翻出惯用的针线往他怀里塞,也是在那时,我才发现他的手冰得和从前接触的遗体一样。 “以前兄台都是自己缝合伤口的吗?”声音颤抖,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从容的姿态朝人打听这些伤疤的过往。 林三五的应和音落在头顶,他大抵没直面过这类询问,局促地安慰此非常事,然而声音一阵阵发虚,像是弥留之际的呢喃。 仅仅是腹部就这么多伤口,其他部位呢?此人看样子是不会求助他手,说不定已经熬过无数个因伤口感染而发病的夜晚,为了维持江湖榜上的排名,值得吗?我不解地看着他试图将线头接入针孔,可惜怼了几次都没成功,又见伤口再次渗血,就求助似的看向我,“兄台可否再帮某一忙……” 巨大的无力感由头砸下,我被他唤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他手里的针线,“抱歉,给兄台拿错了。”说完我转身将放在柜子里的桑白皮线拿去蒸熏——热水蒸汽熏过的丝线柔软丝滑,更适于进行缝合,并且无需拆线。 我这一身缝合的本领是从义父那学来的。义父从乱葬岗发现的我,他八字硬,克死了父母妻儿,就把我收养当了义子。他不识多少字,但又不想我跟他一样当一辈子的二皮匠,就总在闲时四处打听哪家先生收徒弟,好叫我去读个书见识下世面。他说没人会在逝者身上讨价还价,这些年就他存下不少,我长的就是副读书人的模样,他不能浪费了一根好木。 当他看到某位老侠客在夜里斩杀歹徒,二话不说就拉着我跟人身后,然而即便他嘴里百般好话,那位老侠客始终不松口,漠然拒绝后就流云般地离去。 之后,义父像是受了谁的指点,从铁匠那大价钱锻造了把长刀送我。从此不论巍峨高山还是湍急河流,四季里我都穿梭其中,遵从义父的教导锻炼悟觉。好在他也没让我完全断了手艺,太忙碌时我丢下长刀去帮忙,他不会吃了炮仗那样跳起脚揍人,而是絮絮叨叨地讲什么逸劳结合,让我别弄垮身子。 隔壁卖棺材的伯伯笑义父,说我跟着他缝了那么多人,身上啥部位记不住?指不准还比那些大夫清楚多了,怎么就想当个拿刀的? 义父露出满嘴黄牙嘿嘿一笑,“正因如此我儿才更要当个威风点的侠客!旁人开打前还在想该砍哪呢,我儿立马就能直取命脉,能比那些娃娃更快地解决敌人!” 日月更替,也不知哪传来的消息,说刀宗准备了一场考核选拔新批弟子,义父听后立马替我收拾好除针线外的全副家当,一脚给我踹上前往翁洲的船。临行他千叮嘱万嘱咐,让我千万别叫他人知道我家是这行当的,免得日后遭排挤。 我摸着包袱里偷藏的针线,心惊胆战地点了点头。 所谓“二皮匠”就是“缝/尸/匠”,世人传:二皮匠手里的针线可将逝者的魂与体一并缝合,身体完整了,灵魂也就完整了。此后,逝者便可魂归故土以安息,时辰一到就能走过奈何前往六道——说白了,这活就是赚死人钱的,常人眼里这可是有损阴德,比那些个下九流更叫人看不起。 义父知道,我也知道,是以直到我入了帮会,也未被人晓得家中是做“二皮匠”这一活计。 二皮匠、裁缝和医生不可混为一谈,用到的针与线更不能淆乱,我念及自幼所学,方才竟把缝/尸/体的针线塞给林三五,不免有些脸热。 林三五那些伤口明显是用缝补衣服的线合拢的,手法随意,也怪不得显得狰狞。我望向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瞧不见光,他似乎并不习惯这样与人对视,眉峰微微凸起,很快就垂下眼睫躲避我的目光。 二皮匠和医生虽说所用针线不同,但也能瞥见缝合的相似之处,与其让人又随便缝合伤口,不如让我尝试一二? 斟酌几番,我压着不断冒血的伤口,问可否让在下一试? 林三五的眼里闪过迷茫,却没有犹豫地将衣服下摆拉得更高,他倚着椅把手,垂下头死死咬住唇边的布料。濡湿的刘海凌乱地贴在林三五的颊旁和前额,他的嘴唇发白,看样子是要支撑不住了。 我尽力在最短时间内把林三五腹部的所有伤口缝合完毕,最后轻声唤了他两下,不过没得到回应。 对于伤者我没多少经验,照葫芦画瓢地帮人清理其余伤口,反复拆绑好几次才勉强弄出看似合适的包扎。等我终于停下喘口气,窗外不合时宜地响起鸡鸣,而林三五再次睁开双眼。金灿灿的三块沉重钱砖被林三五放在桌上,他朝我点过头道谢,穿上衣服又匆匆离开。 我想拉住人说谢礼太重,却猛地打出个喷嚏,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晚上都没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染了风寒。 林三五总是副缺钱又有钱的模样,身穿一套有些泛白的开襟墨色制服,缠绕脖子的黑绦破破烂烂,走动时经常能看到撕裂磨损的边缘挠着喉咙和下颔;但他每次又是阔绰地一砖砖付钱给我,常常放下钱没叫人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地没了影,令我的婉拒永远都堵在嗓子眼。 拿人手短,我只好时常在深夜去帮会门口附近散步以蹲林三五的出现,时间久了,竟也变得有些昼伏夜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