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20节
“云山你是不知道,太史局里只我一个人没有胡子,他们说话的那个速度,听得我直着急!”没等吃完,佟师沛便忍不住对自己的工作单位发表锐评,“我这一天就是查查书,写写典章,闲得人都要锈死了。” “你在的太史馆在昭文馆治下,那里面出入的都是有学士头衔的朝中重臣,你爹是想让你多看多学,但别出头,少做点掌实权的事情,为将来真正需要走到政治舞台上的时候积累点经验。”卓思衡笑道。 佟师沛有时觉得自己这个看起来老实的朋友新词却比自己还多,正想问,却忽然想起什么,神秘说道:“听说你今天去陪太子读书了?怎么样?” 他消息倒是灵通,可见在朝中许多事根本没有秘密可言。本来就是有求于佟师沛的,卓思衡也不隐瞒,将今日发生的事与心中疑惑都问了出来。 他们将餐桌摆入凉阁,此处前后不挨,若有人来第一眼便能看见,四处也藏不住人偷听,最适合谈话,于是便也不需要刻意隐语。佟师沛听他提到皇后娘娘,虽是没有后顾之忧,但还是习惯性压低了点声音:“官家与皇后的情分极淡,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你可知道原因么?” “按理说患难夫妻不该如此啊?”卓思衡确实很难设想,他心中的患难夫妻都是卓衍和宋良玉这种不离不弃的坚贞爱侣。 “因先皇忌惮,官家在继位前一直被幽禁在宗正寺后的南楼里,二十岁上都未被指婚。后来先皇龙体每况愈下,又无亲生子嗣承袭大统,朝中便议了官家继位,可是你也知道,官家其实是……” 是戾太子的儿子。 卓思衡点点头表示明白,让佟师沛继续说下去。 “听我爹说,先皇那时候也是愤怒不从,然而太子是国本,若不定下,他也觉不妥……我倒是觉得是拖不起了。最后大概是为了试探与观视官家,就选了国舅的亲眷,也就是昌国公的女儿钟氏指婚,那便是当今皇后娘娘了。” 卓思衡愣了愣,终于明白怪不得帝后关系一直不大好与太子不受宠爱的原因了…… 佟师沛知道他已经明白因由,便也不再多说,只捡些其他紧要讲:“当今圣上继位时你们全家还在朔州,不知道为着立后闹成了什么样子,那时太子殿下还只是大皇子,刚刚满岁,皇上不想立钟氏为后,可满朝文武不答应,他们都是先帝的股肱,为江山社稷才立了新帝,如今大行皇帝尚在停柩,新帝就不服管了,还要在服孝期间褫夺先帝赐婚发妻应得的尊位,这哪成?那时真的闹得乌烟瘴气,只是昌国公手里尚有兵权,先帝留下的亲贵权臣也不是好惹的,咱们圣上取了折中之道,不立太子,但立皇后,总归是平息下来一场纷乱。不过后来昌国公的错处落在圣上手里后可就没这样的折中处理了,皇后一家的外戚便彻底拔除,再也没有什么能掀得起的风浪,也没人再提立太子的事,直到后来皇上一年前病那一场才算有所转机,但经历了这些,帝后感情想要转圜却是不可能了。” 卓思衡知晓了这些便也不那么疑惑为何太子如此个性,要是他自小不被亲爹待见,忽然当了什么太子世子的,也得战战兢兢问问自己配不配,会不会弄丢了。况且别人丢了父亲的喜爱也就是没有天伦之乐,太子若是没了父子之情便是会丢了性命。 天家亲情,不过如此。 第31章 “太子的事尚不明朗,咱们又没有什么说话的立场,不若少说,你日常入宫伴驾,难免殚多思稠,可得小心。” 佟师沛走之前不忘忧心忡忡叮嘱卓思衡。 连自己这位最闲适无拘的好友都知道让自己小心,可见翰林院的差事风光清贵里又有几多枢窍。 好在之后几天都不轮到他入宫,于院内抄点圣旨和中书诏令,又勘校发往地方的政令印文,不忙也不累,甚至偶尔还能翻翻整理收藏在中书省的几代政令抄本,看着从前许多事例如何施政定针,卓思衡也学到不少公文书写的要诀。 四月初一是月旦大朝会的日子,这一日帝京但凡有品级的官员都要于宣德门外向皇帝请叩上书,而后五品以上入麟德殿内朝议。以卓思衡的品级是不够入内的,然而中书省官员一向不论品级,每旬两次的朝议皆可参加,这也是翰林院令人艳羡的一点:不论官阶大小,入内后便能直抵政治中枢,所言所讲皆达天听。 宣德门外官员成列,不看不知道,原来京中这样多文武官员,叩拜后,下级官员列述要沉,将所奏之事秉明,皇帝于御门听政,百官杂议部分上奏,余下留到入内再议。 这是卓思衡参加的第一次大朝会,流程繁琐事项冗杂,下级官员所陈大多以弹劾为主,也有涉及政事细微末节的利弊,众官员站足了至少一个时辰大朝才结束,然而后面还有室内的朝议,只见青绿二色官袍渐渐散去,余下朱紫徐徐入门,其中夹杂少数绿袍官吏,便是一些皇上特批的参知政事和中书省的卑微小秘书们。 本朝官袍三品以上为紫,五品以上为朱,七品以上可着绿,其余皆青。卓思衡作为本次朝会那几个“万红丛中一点绿”看着格外扎眼,说不定一会儿就会被点到发言。 然而作为新科状元,他觉得自己是逃不过这次朝议发言的。 提前做好各方面准备,他倒是不虚。 况且还能增长见识,临场观摩他未来活动舞台的精彩演出。 比如吵架。 吵架,是文官的必备技能。当然也可以称之为辩论,但卓思衡却觉得,辩论是就事论事,不会夹杂这样多的人身攻击。 此时,太府寺卿与户部侍郎两人就已经抛弃各自的论点,在疯狂对彼此进行毫无底线的人身攻击——用比较文雅的言辞说出难听的话。 “只论民道不论天恩,孟大人许是肚肠里尽装他物,圣贤书都已抛却,故而作此问也未尝不是。” “冯大人媵妾充室,必然是不懂何为民道惟艰的!” …… 卓思衡听完希望自己四五十岁的时候,还能有这个洪亮的音色说话。 此架起因是方才大朝上,一个工部营缮司的八品主事递上一份报表,写了年前皇上提出立太子后修缮一下东宫这项工程的进度,工期一拖再拖,如今到了四月,仍有几处宫室尚不能寝。孝宗皇帝废掉戾太子后,东宫空了二十多年,修起来确实所需甚多事项繁冗,但拖了四个月却是因为资金不到位,工部实在不好交待,还请皇上督促户部拨款,尽快为储君修好宫室。 户部尚书听说年前就病入膏肓,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如今户部是冯鉴主事,于是皇上入内后第一件事便是问他为何款项迟迟不给工部到账? 冯鉴丝毫不慌,出列答曰:“专款特批,四月前已着太府寺支取,不知为何迟迟未能入部。” 太府寺大领导孟昊松当时就怒了,从旁出列道:“圣上明鉴,此钱银来自常平仓出粮所入,去岁大稔,故此今春粮价稳平,无需常平仓调度,若强行出粮,岂非天下大乱陷民生与水火?” “常平仓大稔之年出粮并非没有前例,孝宗观正七年,是岁大稔,常平仓依旧照常贩粮,只因连年丰收粮库不纳,需调度余粮给予贫州。如今北方四州尚未春耕,为何不调粮去往北地平仓?” “运河至宁兴府止,陆路运粮折耗颇巨,恐出粮价格不及损耗,若年年如此,常平仓岂非年年净亏?” …… 两人就常平仓要不要将去年便宜买回的粮食卖出然后修东宫吵了很久,最后才终于升级成人身攻击。 户部和太府寺虽然都是管钱的,但户部更像审计局和财政部的合体,而太府寺则有点像商业部和税务局,自古审计和税务与财政部门就有着数不尽的爱恨情仇,卓思衡从自己附近官吏与顶头上司曾玄度大人那瞌睡的表情来看,这两边掐架大概是常有的事情,不足为奇。 那他也继续围观好了。 吵架很激烈,而皇上却很平静。 看着皇上沉静如水的面容,卓思衡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皇上和自己是一类人。 他们都是那种一切情绪可以自己消化的脾气,除非真的触及深心,否则绝不轻易将心绪展露。卓思衡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并不控制温和的喜悦与满足的幸福,但在外人面前,他甚至连笑的程度都与内心欢乐指数不符。 皇上会不会也是这样? 然而这时,只见皇上缓缓起身,用温和的手势制止了吵架:“既然如此,东宫的事先放一放,民为邦本,农为国业,其余的事都不重要。常平仓按照往年粮价收纳粮食,北方几个州没有冬荒,无需特运。” 曾大人的眼皮动了动。 卓思衡觉得这番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在谈调控粮价和财政问题,但真正的有效信息却是东宫不必修了。 东宫不修,太子就不必出去开府建立自己的班底,继续在宫中散读成长。 好惨。 卓思衡甚至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刚才吵架的两位大人就是在给不修东宫找个借口卖力表演,演够了,皇上出来表态,一切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起来。 朝堂上的事真的很难揣度,但其间总有些遗漏的蛛丝马迹,他觉得此时自己的拼图还差一个线索,于是静静等待皇上接下来的话。 “既然谈及东宫,朕今日也有一问听听诸位爱卿意见。太子虽不能入东宫开府,但仍是重中要务,亦需从善而教,只是如今他跟随几位翰林院学士读书,却无具体课议教章,不知诸位对教育太子有何荐议?”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自己面前的曾大人已经转动脚踝要出去发言,然而,皇上却在此时笑了笑道:“此事倒也可从长计议,诸位若有善言,近日上表即可。” 曾大人不动了,卓思衡却懂了。 修东宫花钱的事可以吵,但皇上并不想在台面上因为太子教育的事让群臣吵架,他对待储君与群臣的关系非常谨慎,也不希望以此成为站队的契机。 那不如大家各写各的,最后再由他定夺。 只是若是定下来的内容有问题,不还是要吵? 卓思衡总觉得这一架是跑不掉的。 卓思衡以为自己的危机是要在下一轮吵架时才出现,谁知,今日轮到他与曾大人侍诏,二人于天章殿偏阁等候时,一直眯着眼睛的曾大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他:“今日皇上所论之事卓侍诏如何看待?” 关于这件事,卓思衡是有自己看法的,而且他不觉得自己的看法出格,倒也能说说,不过说得方法或许要因为面对的人有所调整。 “如今太子进学确实不大体统。”卓思衡做出思索的样子来,轻声道,“下官虽是家父于家中开蒙,但也知官学或私学都有课次日替与措调施教,然而之前与曾大人入宫时却不见太子有类似日课,只跟翰林院诸位大人每日入宫次序就学,当真不大妥当。” 他这话说得很实在,确实,太子作为一国储君,现在的教学计划可以说相当潦草,翰林院今天轮到谁入宫和皇上议政,那就是谁顺便教一下太子,平常不管是国子监还是民间书院都有很系统的课表和按照学生需求调整的课程内容,太子全然没有,完全看老师心情,这样有点寒碜。 曾大人点点头道:“的确如此,我等入宫是随侍政务伴驾,于太子与皇帝之间两两相奔走,既贻误上听政事又耽滞太子进学,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卓思衡很喜欢和曾大人说话,他这人总是很能贴切主题也不乱打太极,而且从不过分粉饰自己的主张,他决定也查查资料,毕竟教太子这种事,翰林院怕是要给个集体建议,他也不能为明哲保身只看不说,于是欣然道:“待下官近日于中书省查阅前代中书政令,且看看祖宗几代太子如何进学,再请教曾大人。” 况且太子确实挺惨的,这种情况下倒也不必算站队,凭着职务的责任给太子安排一些课程也算分内之事,至少让孩子好好上学先。 曾玄度似乎很满意这个答复,说了两个好字,却又忽然顿住,缓缓说道:“其实若论进学的规章与完备,戾太子的先例是无出其右的,然而……还是少提吧。” 卓思衡也是这么想的。 皇上是以戾太子儿子过继到先帝膝下,他能继承皇位不是因为戾太子的血脉,而是与先帝那不存在的“血脉”决定,因此朝野内外在提及皇上真正亲爹时都格外谨慎。 可能是曾大人怕卓思衡因自家的关系拿知道的戾太子例子举例不够妥当,于是温言提醒。 卓思衡不知该不该将道谢挑明时,正有太监传话皇帝已至天章殿,二人免去这一纠结。 此处虽名为殿,但实则也是个书房规模,入内后不过十余丈见方,殿顶极高,纳光充足,二层环廊存有书籍,东西两侧偏殿为皇上书写休憩之所。殿内陈设古朴简素,不似麟德殿那般辉煌明堂的天子贵气,倒有几分富贵人家书房的清雅考究感——卓思衡觉得佟府那个书房就是这种感觉。 皇上也已换上日常装束,见二人入内,便很客气待行礼后与曾玄度很热络地聊些闲事。比如曾大人当爷爷了,最近皇上也怎么看自己小儿子怎么喜欢,两人交换了不少男性育儿知识,将没成家也没孩子的卓思衡晾在一旁许久。 终于,聊够其他,皇上才谈起正事:“太子进学一事,朕还是得听听翰林院的意思,曾爱卿也教了太子有些时日,不知有何想法?” 卓思衡发现曾大人真的不是那种巧言令色之辈,他方才怎么与自己讲得,此时便怎么同皇帝讲,几乎一个字没有差。 人的品格和个性往往能在和不同人说同一段话时展现得淋漓尽致。 听完后皇上沉默片刻,叹气道:“确实不像个样子。” 曾大人道:“方才卓侍诏与臣已有所初论,皇上不若听听他的意见。” 于是皇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转向站在屋内后侧的卓思衡:“哦?那你也说说看。” 第32章 曾大人这并不是给自己挖坑,因为方才的讨论如果没有自己的那部分表达,其实论述是不够完整的,故而他让自己说话也是补充一下翰林院的意见。 卓思衡心中了然,但对第一次圣前奏对也充满了十二分警惕性,款身一步,行礼后将方才的话重新补充入曾大人的意见里,皇上听罢点头道:“朕膝下不过二女五子,又有二子实在年幼,离进学尚早,太子单独进业新立学章,设立后又能比照,也是有助学风之行。” 皇上的三个大一点的儿子一直都在一处读书,如今太子单独出来,另外两个不好好管也不行,拿太子的新教学制度当规章降一档给其他皇子用,这样以后再有年满开蒙的皇子入学也多个参考,倒不是不行。只是卓思衡觉得,这话里处处却不是在为太子考虑。 “此事可定,中书省拟文来看便是。不过太子如何进学最为得益,朕还是想听听意见,卓思衡,你可有想法?” 皇上叫卓思衡是可以直接叫名字的,他又不是皇上近臣,叫不了爱卿,也不是五品以上官员,叫不了卿家,和皇上关系没那么好,皇上也不会轻易叫他表字,这种情况皇上是不会客气直呼其名的。 只是被人叫全名字在他来得地方也是一件危险系数极高的事,尤其当是你的长辈或者老师与领导这样叫时。 卓思衡努力让脑子转得再飞快点,但也不能太快,快到好像根本没想或是已经想好了,他用恰到好处的时间组织语言,回应道:“臣以为,皇上可将太子至于身侧,有殿下相伴奉以孝道,天家自示亲厚于世人。” 皇上是个不太外露情绪的人,可是可以通过观察了解皇上的人的面部表情变化来判断皇上此时的反应。从曾大人陡然睁大的眼睛来看,表面上沉静如水的皇上可能听了自己的话后非常不爽。 “太子年幼,如何带在身边染指政事?”皇上的垂问就像是真的在忧虑太子年轻恐怕不太合适这样做似的。 卓思衡对这个反应并不奇怪,他用自己最坦率最真诚的语气说道:“皇上方才与曾大人言及骨rou相亲,琐碎诸事皆心细若发,舐犊之情令臣深感肺腑触然。故此臣作方才之言。皇上将太子带至身边,未必为其聆听政事,可于听政以外携太子同赏书画共论艺文,加之太子颇爱读史,想必是受皇上言行熏陶,皇上亦可与殿下同阅品评,有皇上言传身教,太子必然更能精进教养性情。天家人伦父子和睦相谐,定为天下芸芸众家之表率。” 说到一半时,卓思衡的余光便瞥见曾大人的眼皮重新撂下来到瞌睡的角度,他明白自己算是过关了。 而皇上的反应果然不出曾大人眼皮所料,听罢叹息又复笑道:“想必卓家也是父子合和亲睦,故而有此肺腑之言,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无论人君人父,都要为天下表率,此话甚诚啊!”